似乎是上天的安排,母亲去世时我刚成年,难以面对死亡的猝然掠夺,因有父亲的百般呵护,打击虽然如雷轰顶,心里终究没有留下太多阴影。去年初父亲溘然离去,我四十好几,仍然如婴失乳,几近崩溃。此时我已为人妇做人母、责任、亲情一身,三股绞缆虽然断二,犹存一股牢牢维系,我才能够继续沉浮世事,不致迷失。
父亲是长子,我哥哥一生下就是长房长孙,光宗耀祖有望,祖父摆香案感谢上苍。从此老人们眼中心中只有老哥。我出生那天并无祥云瑞雾,女未大就已不中留,与受冷落的母亲被接到外公家将息。父亲终于畅所欲言,抱我在故宫路的深宅大院示威游行,口中念念有词:“女神,我的女神!”
常常自怨自艾:“老哥是香火,命根子;小妹是尾仔,娇娇女;惟我掐头去尾,居中的孩儿讨人嫌。”父亲哈哈大笑,点着我的脑门揭短:“就你最淘,麻烦最多,从小到大没少气我。”斗嘴是一回事,父亲最宠我,我俩心照不宣。
带我上街,大马路不走,非在沟沿蹦蹦跳跳;进植物园,大门不入,非要爬墙翻栏杆;别人的女儿乖乖树下捡落果,我却骑着一颤二颤的枝桠攀龙眼;去海边玩沙子,略一分神,我便溜走,在礁牙上滑一跤,小臂被锋利的牡蛎壳划开半尺长的血口子。父亲用他的大手帕扎紧,吓出一头汗水。五岁大的小人儿,以为又闯了大祸,咬牙不哭,把嘴唇都咬破了。别的我都可以抵赖,惟此事因小臂伤痕依旧,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母亲十八岁结婚,二十五岁生我妹妹时,从纤细脆弱发展到圆玉润珠,似乎为日后独挑一家重担完成体质上的储存。有父亲宽大的肩膀遮挡时,母亲可以无名地感伤,心神恍惚,手捧一本西方小说,优雅地临窗蹙眉凝思。而我们三兄妹撒欢父亲膝前,据说我时常熟门熟路眨眼间就爬到他脑袋上。同事问父亲:“你大女儿和这三个小的年岁相差有十岁吧?”父亲很开心:“啊不,那是我太太。”同事恍然,凑近耳边:“难怪与孩子们不亲,是续弦的吧?”
父亲作为右派补遗,使他工作的银行终于完成运动指标。他胸戴大红花,空着双手,在爆竹声中被匆匆塞上大卡车,说是劳动改造八个月,一去就是八年。父亲从西装笔挺的银行家谪贬为忍气吞声的囚徒,赤膊在三明露天煤矿挖煤,熬过铁丝网、岗哨、臭虫、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挣扎生存下来。亲情是父亲的首要精神支柱,其次是他的天性豁达乐观,然后是他少小离家求学求职,反哺年迈体衰的父母,扶持弟妹,荫护娇妻幼子所逼出来的自救能力。
说母亲是娇妻一点不夸张,在教会女校里,她曾是钢琴、书法、插花和服装设计的高材生。要说理财持家,父亲有多精明能干,母亲就有多糊涂。天塌下来之后,哥哥早已被祖母接管,我原就是外婆的心肝,母亲决心带着妹妹自己谋生。那个年头里,知识妇女要找份高尚职业,非会计别无他途。毫无数字概念的母亲打起算盘也许和弹钢琴一样悦耳,但她赔钱比挣钱多,还要流水般往劳改营寄炒面、猪油、衣服鞋袜,甚至极稀罕极昂贵的蛋糕。父亲收到包裹,心疼母亲的不切实际,更加珍惜地把长了寸长绿毛的蛋糕放在瓦片上烤烤吃了,奇怪的是不闹肚子。
某一天母亲又失账十五元,环视家徒四壁,顺手抓一本相册,携着妹妹搭车回厦门娘家。由大姨将赔款汇去。在厦门还是当会计,直到她病逝,她都在忍受这份磨人的、与天性格格不入的工作。
父亲保存的家书中有一封署名是妹妹,另有括弧说明是我代笔,半文半白老气横秋,那时我上二年级,已经在啃《红楼梦》。还有一封是我的“鸡毛信”,因丢失学校图书馆的借书,需赔偿五块钱,于是向父亲求援。记得我很快收到回信,先急不可耐抖出那五块钱,松了一口气,接着欣赏起写着“佩瑜我儿亲收”的信封,毕竟是完全属于我的第一封信。至于信纸上写的无非是钱来之不易啦,好好读书啦,照顾妹妹啦等等为父之言,我其实不记得了。小小年纪就已见钱眼开,真不好意思。
八年的时间,我从一个惹祸不断的小淘气包长成桀骜不驯的少年。考中学之前,我在家附近的巷口,遇见一个皮肤黧黑,皱纹像刀刻的男人,他把一手帕包的鸡蛋使劲往我怀里塞,说:“功课紧张,补补身体。”我推开他,逃回家,气急败坏禀告外婆。外婆叹气:“那是你爸爸,可怜你都不记得他了。”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头发三七分,梳得油光水滑,雪白西装,白皮鞋,风度翩翩的呀,怎么会这样?衣服破旧也罢,头发枯槁也罢,偏偏内八字脚,还穿一双搽了白粉的力士鞋,白得刺眼而俗气,仿佛对往日好时光的谄媚和贿赂。
外婆家的洋楼处于厦门九条巷的八卦中心,我变换路线神出鬼没躲避我的亲生父亲,劳心劳力,竟然还能考上厦门一中。
周末在中学门口守候的不是父亲了,是哥哥。这几年来,学习优秀沉默懂事的哥哥是我们的偶像,由他代父亲来做统战工作,果然立竿见影。我永远不会忘记哥哥一手牵我一手拉妹妹,走向凤凰树夹荫的中山公园,远远先看见那双簌簌掉粉的白力士鞋,路标一样显眼,父亲在公园门口望眼欲穿。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父亲惟一允许自己的奢侈,平时干苦力,他趿拉着一双破军鞋。
父亲被改造掉的不仅有白西装、发蜡,还有家庭和公职。他期满回家之前,母亲经不起领导和社会压力,已和父亲协议离婚。带哥哥一起住鼓浪屿祖母家的父亲,幸运地碰上个颇通情达理的居委会,不仅很快介绍了一份重体力劳动给他,一年后满街都是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有“政治污点”的父亲每天如履薄冰,却侥幸逃过此劫。
渴望阖家破镜重圆,忍受心中痛苦的父亲,拉起载货板车。从火车站到渡口约五公里,拉一趟挣八毛钱,每天两趟,四个来回,可以得一块六,不算少。上午和下午点心都是豆浆四分加馒头三分,渡轮一毛钱,午餐半斤米饭菜两毛,这已去掉五毛二,还要扣去刮风下雨的损失。最重要的是不能生病。点心和午饭都是最低限度的体力补充,须知他每天拉数百斤重物,步行二十公里,又有多年胃病史。现在父亲的算盘拨来拨去虽然只有两位数,要在小数点后面节省零头,仍须发挥聪明才智哩。偶尔空车返回时,有人搬家求载个家具什么的,就有非法的额外收入。三五毛钱罢,虽然最多只有两块钱,已是天上掉下肉包子,父亲便大大破费买半斤红糖饼干,泡一杯茶末,怡然自得给自己压惊。
一分钱磨盘大的父亲,在火车站看到一位中年教师,拎件半新的绒衣向路人求抵押九块钱。他丢了火车票,急于回老家探母病,父亲拍出十块钱,用清秀的隶书写下自己的姓名地址,说:“钱借你,方便时还我,这也是血汗钱。穿上衣服吧,天冷。”那人不久即把钱邮来,同时还有一包裹,是上品红菰和笋干。
我身上那么一点江湖义气,可以说是父亲的遗传。
当我齐整细密的乳牙脱落,继而长出一口杂乱无章的板牙,祖母微微颔首:是姓龚的没错。外婆便不无惋惜着:怎么越长越像她父亲!接着在我身上显现的基因全与母系有关:近视眼、神经衰弱、瘦骨伶仃,以及无可救药的逻辑混乱。有外婆的庇护,我每月用于买冰棒、租连环画、看电影,包括丢失的钱,大概比爸爸的零用钱还多,可不到月底我就要算计妹妹的存钱。
外婆替父亲养育了不谙世事好做白日梦的小妻子,父亲感激不尽。然而体验过严酷生存斗争的父亲,眼看我母亲一经风暴就迅速凋谢,痛心疾首决意要他的小女儿翅膀硬一些。他很想让我们知道,他领我们上动物园,给我们买新式铅笔盒,送生日小礼物的钱是怎么挣来的;又不忍让小姊妹俩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跟在他身后推车上坡。即使他舍得,还要先杀了我外婆哩。
其实我的哥哥和堂弟们,都自觉自愿当过父亲的义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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