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昧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一把将我递过去的碗打翻落地,洒了满地的红糖水,黄色的,没有动静的。
我伏在父亲身上,额头和后背都是冷汗,父亲有力的向前跑着,我只能看见他的半边肩膀,对,他的大半个肩膀占满了我的大部分视线,我的视野剧烈的晃动,我的肚子惊天动地的痛。
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时仅存的意志这么想着,只要父亲在,我不会有事。
秋天的凌晨很寒,星星没有完全退去,乡医院只有一个在边睡觉边值班的医生。敲门声如地震般将他惊醒,他开门,见父亲一脸汗水和焦虑,父亲瞬间失声了,所有的能量都转换成了求助的眼神。
医生让父亲把我放在边上一张白色单人床上,父亲气喘吁吁的指我的肚子:“我儿子他、他、肚子……”
我侧身蜷起了身体,象一只我平时在河里打捞的河虾。医生将我的手脚放平,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衣服内轻轻的按我的肚子,印象中医生的手很软很热,我发出轻微的呻吟,医生问边上的父亲,昨晚是否吃了什么没有等等,父亲屏着大口的气,视线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
最后,医生坐到桌边取笔拿纸,父亲跟过去,我依然躺在床上。
医生打了一个哈欠,对哈着腰的父亲说:“现在药房没人,这样吧,我给你个偏方,先拿去试试,不行白天再来。”
医生写了几个字后将笔往边上一丢说:“行了,不写也罢,就说给你听吧,去买些红茶末子,泡壶浓茶,去了茶叶,加进红糖泡开,趁热让他喝了吧。”
父亲一边点头一边退到我的床边转身将我抱起,一托又将我扛在背上,然后向医生弯了弯腰转身离去。我瞥见医生又打了一个哈欠,我忽然觉得父亲于此刻象一个极不协调的精灵在沉睡的大地上狂奔,为了我。
小店的老板也是这样被父亲唤醒的,现在想来,店老板一定是以为被山贼打劫了,从他谨慎的打开小木窗后探出的小心的头就可以看出来。
父亲吆喝要一包红茶末和一个包红塘,一会儿就见一只手托着这两包东西递了出来,没再见着脑袋。
回了家,父亲烧了滚烫的水,按医生说的,冲了那样一碗红塘水,我虚得不行,需要父亲用手支撑我的背,才能坐起来,我一口一口慢慢喝了那碗红塘水,这水就象是一股温暖而神奇的圣水注入我的身体,冷汗变成了微微的热汗吱出我的皮肤,我睡去了。
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父亲感激的眼神,他不是感情我,而是感激生命,父亲看我回了神,却低下了头,轻轻的说:“儿啊,我以为这次你就这么走了……”父亲用粗糙而黝黑的手在脸上一滑而过,我知道他想掩饰手滑过去所带走的眼泪。
当然,红塘水没有回命之术,约莫是那个时候瘦弱的我受了寒所导致的疼痛,但是,神奇红塘水的爱深深灌入了七岁的我。
昧昧是我大学的同学,她很漂亮时髦,我很喜欢她,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
昧昧穿戴很艳丽,在我眼里,她是一只会飞会舞的花蝴蝶,特别招惹我的心。
昧昧常常叫我‘乡巴佬’,我心里会生气,但是只要她对我笑,我又觉得她是那么可爱。
总之,那一阵是灵魂出了窍。
我的文化课和体育课都是前矛的,昧昧常借我的笔记抄,又让我陪她练网球,还常常让我帮她打了饭送去寝室。我乐意,因为我喜欢她,我认为她也喜欢我。
有一次,昧昧说好让我带着笔记去上课,将笔记借给她,过了半节课也没见她人影,我有点急,便轻声招呼边排上昧昧的好姐妹,问昧昧去哪里了。她不明不白的笑着对我说:“呦,还不赶快去献献好?人家病了在寝室躺着那!”
我的屁股抹了麻油般坐不住了,心早已飞出窗外去了女生宿舍,于是趁老师板书的时间我溜出了教室。
昧昧背向外,脸朝着床里头躺着,墙上贴着一张木村拓哉的画报照片。
我怕她睡着了,没有出声,刚探下腰想看一眼她的脸,她忽然的转过头来,惊恐又气愤的看着说:“你干什么?”
“我、我……”被她一看,我吓得说不出话来。
稍后,我才说出:“在教室等你你没来,说你身体不好,所以来看看。”
昧昧把脸转回去,然后没好气的说:“有什么好看的,我肚子痛,不关你的事。”
“肚子痛?吃坏了?”我还是坚持不懈的问。
“关你什么事啊,肚子痛就是肚子痛!”
“要不要去看医生?”我才想将屁股小心的放到她的床沿上,她猛的又将身子转了过来,我被吓得立马站直了身体。
“没你事,让我痛死拉倒!”然后又转回了进去,身子蜷得更紧了,象一只宴会上的鸡尾虾。
我脑袋一片空白,无言无语。
忽然我想起了七岁时的那碗红塘水,我抽身离去,极赋使命感的冲向学校的小店,买了红茶和红塘后又冲回昧昧的寝室。泡了一碗红塘水,我微笑的叫昧昧:“起来喝了吧,我保证你喝了就没事。”
昧昧不理我。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起来喝吧?”
我一心想象着昧昧乖乖的喝了这红塘水后露出的甜甜的微笑。
没想到,昧昧‘腾’的坐起来,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碗,大叫:“你烦不烦,我说了不关你事情!”
我有点点尴尬的站的,但是依然将手里的碗递过去。
“你们这种乡巴佬弄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黄汤水呀!”说完只听‘咣铛’一声,碗掉在了地上。
等到碗的碎片在地上摇晃摇晃的停止了。
我的心也碎了。昧昧这只花蝴蝶永远的在我的世界里飞出去了。
后来我慢慢明白,其实,我并不爱昧昧,当然昧昧也根本不爱我。这只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幻想年代。
再后来,我真正的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坚信她也是爱我的。
她皮肤很白,头发黑黑直直的夹在耳朵后面,单眼皮,软软的嘴唇,喜欢那兰性德的词。
我们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自己,我们的欢乐和痛苦是相连的,那时候,我知道了什么是所谓的爱。
我将我小时候的故事说给她,她默默的聆听,有时眼眶里会润润的,她从小生活条件不赖,不象我来自农村,来自穷困。
当然我也将七岁红塘水的故事说给她听,她神情随着我说的而转变,见她爱听,我绘声绘色仔仔细细的说了一番,她从忧忧的脸色最后露出了微笑,她要我带她回去看老父亲,并让我带她走一回七岁时父亲带我看病的路,去看一看当初那个乡医院和小店,我笑她傻,医院和小店早就没有了,看‘遗址’到是有可能!我们大笑,当然,我应允了她的要求。
但是,幸福的日子总是很短暂,我很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将厄运降临到她的身上。
医生说她得了胃癌。并且告诉她父母不要费心做手术了,完成她可以完成的愿望吧。
我的世界里,天塌了。
她没有哭,至少她在我面前没有。
“你不是答应我去看你父亲?请他泡碗红塘水给我喝的嘛!”她竟然顽皮的笑了一个。
“如果你愿意,我当然带你去。”
经过跟她父母的商量,也同意了她的要求,只有我跟她前往。
一路上,她一直靠在我的臂弯里,我们藏起了忧伤,可能都不想在最后时段给对方留下伤人的回忆,我们说以前,说未来,有说有笑,我心里也有些许侥幸,幻想七岁那年的红塘水可以再次发挥神奇之力。
她要我带她走一走儿时上学的小路,看一看已经废弃的小学楼房,走一走我儿时因为贪玩,跌倒后在右脑门上留下了小虫疤的那条山路,还有夏天游水鸭的水塘,捉河虾的小水沟,边走边伴着我带叙带编的小故事,她神情兴奋,根本看不出大病在身,我也轻松的笑了。
那天我带她去了七岁时看病走的路。她一边张望,一边听我说着当时的情况,带点滑稽的叙述,时而她还会哈哈的笑。当时的乡医院已经变成了一栋新住宅楼,小店遗址是在一条大马路的正中间了。
累了,我陪她坐在路边,她神采飞扬的对我说:“我很高兴,我从你的童年就认识你了,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吧?”
我先是一楞,然后也笑了:“那是,那是。”
她十分动容,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从童年,到很远很远……”
我将她搂入怀中,温和的说:“我几乎有点感激,你会愿意接受我这个‘乡巴佬’,接受我的一切。”
她将头深深的埋在我的怀里。
回了家,父亲让她赶紧休息,她象个孩子似的要求父亲给她泡红塘水,父亲连连赶紧出去烧水,随后端了一碗进来,站了一会儿,觉得伤心,又出去了。
她要我一口一口的喂她,我们沉默不语。
开始还是有点笑意的,而后或许想到了什么,大家的脸都慢慢的放了下来,依然没有声音,眼泪却流下来。
她用手将我的眼泪拭去,说:“不要哭,我没事,等我喝了红塘水,睡一觉就一定没事了,知道吗?”听了她的话,我不禁失声哭了出来。
她端起了碗,一口喝光了红塘水,俏皮的说:“傻瓜,你忘了这红塘水是如何救你的吗?它也会救我的。”
我连连点头说不出话来。
她说:“我累了,抱着我睡会儿吧,等着我醒来……”她在我怀里睡去了……越来越沉就再也没有睡来。
我没有动,一点不动,手麻了,身体麻了,但是我就是不动,我要让她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出身汗,身体就会好的。眼泪无穷的从眼窝里淌出来,我没有去抹,不要动,别惊醒了她。
直到父亲和亲戚来硬是将我和她分开了,我的泪已经湿透了她肩膀边的衣服。
我猛的跳起来,举起那个装过红塘水的碗,将它摔在地上。‘咣’一声,碗的碎片在地上摇晃摇晃的停止了。
这次我的心真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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