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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布衣父亲

时间:2010-08-17 16:47 来源:本站整理 作者:张曼菱 点击:

  父亲已身罹重症。我陪着他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
  
  地有秋叶。他随口吟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从父亲这里听妙语好词,至今半世纪,父亲已经八十三岁,可是仍是听不完道不尽,总有我不知和未闻的佳作佳话。赏此落叶,父女俩一路讨论起中国文化中的“客”字与“客文化”。
  
  这当是中国流通者的记载。
  
  为了求学,寻官,寻友,寻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胜地处流连为客。为了仕途,为了宦海沉浮,亦为了保土卫国,为了正义献身,人们又到边地和蛮荒中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责备的“商人重利轻离别”,亦是为了商品的流动登上客旅。
  
  我和父亲亦半生为客。
  
  因为家贫,他骑马走出山乡后,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学而无钱去上,只能上师范与银行学校。父亲在两校都是高材生。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讲话时,被作为金融家的校长缪云台看重,随之到富滇银行做了职员。父亲并不受宠若惊,相反,全班人中他是惟一不入国民党的。至解放前夕,父亲爱国恋乡,不愿随缪去美,从兹留下。
  
  然而在一个不懂金融市场的时代里,父亲的直言和才能都受到了挫折。
  
  在我系红领巾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地方,到边地去办了银行学校,培养了无数的人。父亲回来探亲的时候,穿的鞋垫还是当地的女学生手签的。
  
  二十年后,我作为“老知青”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从边地回来了。而我,又开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这是一种在古今都令文人可羡的“客”。
  
  又是二十年后,我回到家乡,大侄则在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书。于是,我家的“客运”就不断延续着。小侄也是要“出去”的命。我们一代代为“客”,一代比一代的客运强。
  
  父亲说,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在我家不会。
  
  因为父亲的屈没,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淹没,而是一种潜沉。父亲将那青云之志,经纶之才,全心地传承给了我们。后代破土而出,有着年深月累的濡养,而非是“张狂柳絮因风舞”。
  
  从我起,到我的小侄们,没进小学前,学的就是“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以及中国朝代纪年表等等。更不用说唐诗宋词晋文章了。我六岁自读《聊斋》。《红楼梦》即是我的“家学”,敢与“红学”研究生为对手。
  
  寒门自有天伦乐。从小,我们三姐弟就比赛“查字典”。父亲出字,我们标出“四角号码”。书架上那一本《王云五大辞典》,带来无穷乐趣。我只知,父亲说的,发明者已到了台湾,这个人太聪明了!现在想,他的构想已经接近于电脑程序。
  
  父亲给孩子的奖品是一块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将“牧童遥指杏花村”背成了“红头骡子戴钢盔”,则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传至小侄。
  
  自上小学,老师们几无发现我有错别字。及上大学,我也敢与人打赌问典,而几不失误。直到今年文章中“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竟被我键盘之误为“太子简”,而为上海《咬文嚼字》杂志逮着。父亲即翻开书,指出原句,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
  
  我那位“红学”研究生的男友发现,我这个女生较特别。等他陪我父亲逛了景山后,他说,父亲比我强多了,比他们有的老师还强,说我父亲是“杂家”。
  
  那年,父亲走进故宫。宫中摆设,奇鸟异兽,他都能头头道来,何处何人何事历过,也都清楚,仿佛这里是他常来之地。去苏杭时也同样。这都是父亲的胸中丘壑,袖里乾坤。
  
  自进京城后,我不断有幸与名师大儒结识。尊敬的长辈们总会问我:“你父亲是谁?”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应当是他们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总是:“我父亲是无名布衣。”回家来一说,父亲说:“对,就是无名布衣。”父亲亦很高兴。因为在他的女儿身上,闪现出为人们器重的文化血缘。
  
  在大学,我们班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人提出为某个为官的父亲干一杯。我也站了起来。我说,我要为我们在座的所有不为官的无名的父亲干一杯。愿他们因为有我们而有名。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
  
  父亲常对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作人杰”。
  
  父亲希望塑造的是英气逼人的辛弃疾,是才压群雄的李清照,总之是搏击掀发的一类风云中人,而非是对镜理妆的红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岁,当我母亲要我扫地时,我会说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亲的朋友们笑掬。
  
  中学时代,我写过“愿将织素手,万里裁锦绣”这样的诗句。凡教过我的语文老师,对我都另眼相看。父亲因此将我的气质奠定。
  
  什么叫“光宗耀祖”?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就是利国安邦。当我在外求学和求业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打扰我和拖累于我什么。他并不要求我为“邻里称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有着出众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势力或虚名,必会被封为一“大家”的,但他从不为此而争于世。
  
  就在父亲已知其病症时,写了一副韩退之的《龙说》给我。他说,作家,就应该如龙吐气成云,云又显示出龙的灵。我发现我闯世界的运作方式,正是“龙”的方式,即:“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不知是父亲随时为我的行为方式找到历史的依据,还是我的行为潜在地被他规范过,假如不是有他“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这样的告诫,以我这样的热情过盛,不知要搅和出多少事情。而“饱以五车书,行以万里路”,则从童年就指引我。我想像我当是昂首“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李白与徐霞客。父亲告诉我,凡大文学家,都必须如此过来。
  
  父亲的学习是不含任何功利的,甚至也不像我们要“考大学”要“写文章”。他学而不倦,不断有新的。我是站在他的肩膀上走路的,一直走到今天,我还是不断地要向他咨询,甚至有时候我可以将一个意象告诉他,请他提供我合适的典或词。
  
  人们说我的文章“有英气”,有文化渊宿,这都是从父亲身上“剥削”而来的。他是离我最近的文化泉源。
  
  父亲为布衣为寒士,是“骨子里的文化人”,比现在的许多正板的有头脸的文化人,更“是”。
  
  那年,我与弟弟在滇西南的傣寨插队三年后,对知青的“招工”总算开始了。城里的家长与乡下的知青们都十分兴奋。那时候,知青的信特别多也特别重要。因为都是告知招工的消息,有的家长已找到了门路,委托了什么什么人,要孩子去找。
  
  我也收到了父亲的厚厚的一封信。知青们都说:“好啊,这下你爹准给你们找了很多门路了。”
  
  我知道不会,也许是父亲的叮嘱,也许是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些事情。
  
  然而我也错了。
  
  我亲爱的老爹从那滇西北写来这么一封厚厚的信,只字没提“招工”的事,通篇写的是“黄历”。
  
  原来这一年,经历文革后的国家首次出了一本“黄历”。父亲开篇欣喜若狂,说这就对了,黄历是指导农时的,在中国农村人们世代靠黄历种地,都不出什么大错。祖先的智慧,怎么是“四旧”呢?
  
  然后,父亲开始举例说明黄历的科学性,从天文到地理,从中到外,说明了闰年闰月的重要性,说明了地球与黄历的关系。并画有图,画有表。
  
  最后,父亲指出,新出的这本黄历上有几个明显的错误,他要求立即纠正,因为会影响农时。
  
  信末,父亲说,这就是他写给出黄历的那个单位的长信,问我意见如何,父亲并说,如果我们这里买不到这本黄历,他将寄一本给我作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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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sam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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