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经常载货的木材公司看中父亲一手好算盘,请他当仓管员,正式评了个二级工。重操财政旧业的父亲虽不必再马拉松竞走,但要清点原木和各种型号的模板,劳动仍然繁重。他说服我们姊妹俩暑假里到他工作的露天堆场去帮忙,拾捡遍地的碎木块。
不一会儿,我们的手指扎了刺,头发上脸蛋上沾满汗水和锯木屑,我因为捉一只绿色大蚂蚱,袖子扯裂了,飘飘扬扬,翅膀一样。父亲脸上一直喜气洋洋。他犒赏我们六分钱一碗的花生浆和八分钱的大肉包。工作轻松有趣,点心好吃,还给外婆带回一麻袋折价的刨木花。父亲那样骄傲地介绍我们给他的工友;兴致勃勃带我们参观肮脏不堪的综合办公室,在他的糙木写字台上有我们的全家福;以及,父亲看我们狼吞虎咽时不觉咂着嘴的那份满足。
我似乎没有从父亲的精心策划中得到什么社会实践教育,但很可能从这一天起,我们完全认同了父亲。
上山下乡运动的铁扫帚把我们兄妹全赶到上杭山区。父亲收拾好东西,准备接通知随时与我们相聚。我们得知他的想法,吓坏了。在我们看来,举家迁来当农民,我们连回厦门探亲的机会也没有,招工更不要想。于是写信发电报竭力阻止。我们的恐慌影响不了父亲。他在三明劳改那八年,条件更恶劣都挺过来了,他可以照顾孩子们,并且实现他梦寐以求的家人团聚。
木材公司按兵不动,父亲努力挣工资,轮到他源源不断给我们寄包裹。我们这个知青点都是应届生,学生气很重,六个人一锅吃饭,财产公开。有次父亲寄了个十五公斤重的木条箱,几个男孩拿扁担翻山去公社扛回来。我照例把包裹往厨房大柜一扔,轮到谁烧饭,谁就伸手掏去。几天后接父亲信,说包裹里不但有三个梨还有月饼,方晓得不知不觉已过了中秋。赶快把包裹倒出来,梨流着黑水,月饼尚有希望,活学活用父亲当年烤蛋糕的经验,六个同伴围在大锅边煎月饼。月饼和鼻子都有点酸,每个人很仔细地把饼屑送进嘴里。
插队期间我开始写诗。写过一首《我想有个家》,只记得其中几句:“哥哥吹笛子/爸爸爱喝茶/葡萄棚下妈妈养鸡鸭。”多年以后父亲还念叨,说这是我最好的诗可惜丢了,没有发表。
我再往下写的诗,就没有这么好看了,糟糕的是还流传出去,被谱成吉他曲。父亲虽然担忧,但经验告诉他,在淳朴的山民之间,我其实比较安全。我回城时外婆已去世,爸爸为我们姊妹设法租到
祖母楼下一间十二平米的卧室,他和哥哥仍然住祖母客厅边。我进了工厂当炉前工,高温,重体力,三班倒,十分辛苦。一边失眠发烧一边夜夜读书写作,人瘦得只有四十二公斤。我临街的八角房开始有文学青年来往,高谈阔论弄得路人皆知。
父亲和我开诚布公,要我烧掉诗稿,说写那样的诗非常危险。我年轻气盛,拧着脖子:“你就当没有我这女儿好了。不是还有哥哥妹妹吗?”
父亲亲身体会过土改、“反右”、“四清”、“文革”历次运动,深知文字狱的厉害。他叹息着走开去:“你以为出了事,我和你哥哥妹妹还能安然无恙么?”劝阻无望,父亲只好接受,而且全力支持。为了加强营养,他不惜把他和我的伙食分出来另过(妹妹工作在福州)。祖母见父亲变着花样给胃口刁钻的我煲汤,替哥哥生气:“哼,宠出个女儿王!”其实连祖母给哥哥做两个荷包蛋,哥哥都要偷偷留一个给我。菜炒好了,父亲在我窗外逡巡,等我放下笔再叫吃饭。我惟一的家务是洗自己的衣服,连被子都是父亲戴上老花眼镜绗的。可以说当闺女时,我好像连厨房都很少进去。
嫁人时我已是专业作家,公公婆婆丈夫儿子,现代都市里可算大家庭了。买菜做饭带孩子,还有自虐式又洗又涮的洁癖,每天蓬头垢脸心浮气躁,何来诗情画意?常有亲友夸我而今做得一手好菜,有乃父之风。父亲心里难过,背地说我丈夫:“我养一个诗人女儿,你家得一管家媳妇。从前为了让她专心工作,连茶都要我替她斟好的。”
右派平反父亲即办了退休手续,虽然未补发三十年工资,但他原先的工资级别就很高,随着厦门经济发展,他的退休金水涨船高,日子一天天滋润起来。
“可惜你母亲不能起死回生!”父亲遗憾着。
我也曾试着劝父亲寻个老伴,他摇头。我们未成家时,他怕委屈我们;儿女们分巢而居,他又担心家里有了不相干的人,我们有陌生感不愿回娘家。哥哥嫂嫂极孝顺,十七八年来住一起,锅盘都会交碰,他们却不曾跟老人顶撞过。小侄女成了父亲的精神支柱、生活中心和开心果。地位旁落的我心有不甘:“老爸,你逢人夸的是嫂嫂不夸我也罢,有好吃的准是岚岚优先也罢,直到现在你都时常修理我,怎没听见你说岚岚一个不字?”
热爱生活的父亲(现在流行说法是重视生活质量)一旦手头宽绰,首先发扬光大的是他的美食天性。祖传的春卷、韭菜盒、红焖猪蹄、蟹粥、鱼糜凤尾虾,一一真材实料精工细作起来;又“克隆”人家酒宴名肴,朋友饭桌偷艺,篡改旅行中见习的南北风味;甚至手持一部古龙的武侠小说,依样画葫芦仿真一品“翡翠鸡”。每个周末召集儿孙们回去品尝,在我们中间掀起烹饪比学赶帮超。向来不拿锅铲的妹妹,短期突击,竟独树几帜招牌菜如香酥鹌鹑,家常卤面等,获父亲眉开眼笑奖。哥哥近水楼台,兼收集名家菜谱,每每有惊人表现,尤其嫂嫂打下手的时候。
精力充沛的父亲没有浪费晚年的美好时光。他以武侠小说为指南,独自访遍名山胜水;身上背的照相机不断更新换代,拍扬眉吐气的自己,拍躲着镜头的孩子们,还主动拍亲戚朋友的,花钱冲洗后挨家挨户去分发;他培植的新晶玫瑰曾是我的嫁妆,而他引为骄傲的“十八学士”茶花,则是我千辛万苦从德化连泥带盆运回的;他养的黄莺宛转娇啼得心花怒放,一只老鹦鹉,在父亲去世后得了失语症,寂寞时宁愿装猫叫。
父亲很以诗书传家为骄傲,对我详尽讲解族谱,其中不少传奇,可惜当时兴之所至,不及使用录音机。祖父收藏的金石书画,“文革”里几乎损失殆尽,侥幸箱底犹压几张伯祖父的扇面(伯祖父以画菊闻名,早年在日本举办过个人展)。父亲以此为基础,四处求画,大多友情出演,毕竟财力有限。几件精品,父亲临终交给我,说惟此留我纪念。现挂在我的客厅,朝夕相伴。
父亲劝我焚稿时,他自己其实手痒,写不少格律诗。晚年他自号箴斋老人,辑诗成册,题《箴斋诗笺》,为访客问友必备礼品之一。有段时间他忙于参加“中华诗词学会”,在海内外发表诗词,入选这里那里的选本。父亲自有一帮文朋诗友。我有时回娘家,见三四青年,团团围坐,听父亲引经据典传授诗词格律。
有次文章写一半,挂电话问父亲,“及笄之年”是几岁,父亲回答了。电话放下十分钟,父亲抱着大《辞海》来我家,再跟我说“弱冠”,说“而立”,顺便摇头说我“家学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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