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顺叔当“爸爸”了
一九九三年,整整卧床五年的父亲终于没能挺过那个寒冷的冬天。永顺叔和母亲按照农村的习俗厚葬了父亲。父亲生命垂危之际,拉着我的手说:“要听母亲和永顺叔的话,有些大人的事情只有你成为大人才能理解。”我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说:爸爸,作为男人,你好窝囊。
父亲去世,我很悲伤。我想这下永顺叔该美死了,但我看到他也很悲伤,整天话语很少,只知道默默地干活儿,似乎比父亲活着时还忧郁。母亲曾暗中劝我多次,让我改口叫永顺叔爸爸,可想到死去的父亲,我是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一九九六年,我初中毕业进了县重点中学。送我那天,永顺叔是打算送我到学校的,倔强的我只让他把行李送到公路边就不让再送了。
三年的时光里,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到家里,也不愿帮永顺叔干活儿。每逢开学在即,永顺叔总是同母亲周到地计划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及花销,尽量给我买上几件新潮的衣服。有时我赌气不要,永顺叔的眼里就含了眼泪,说:“你不理解我,你总得让我对得起你去世的父亲吧!”
进了县中学,迎面扑来的城市气息和青春的液体一同在我体内荡漾。我和所有的女同学一样把自己亮丽的一面雕塑成一道风景。同时,我也知道掩藏起自己家庭不幸的一面,尽可能不使隐藏在心底的伤痛浮现在新的环境里。同学间交往免不了常常把父母的职位及家庭作为炫耀的资本。而我,只会像只受伤的小鹿儿,孤独地缩居在一隅,默默舔舐心灵创痛的伤口。
而永顺叔就是在我最失意落寞的深秋带着他对我极不相称的身份,把我结痂的伤口揭得鲜血淋漓。那天,永顺叔把两鬓秋霜的面庞伸进我的女生宿舍,这立时引起了其他同室女生的蔑视和不屑,她们用疑惑的目光在我和永顺叔的脸上扫来扫去,根本不顾我此时尴尬的处境。见到我,永顺叔用衣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欣喜地说:“我和你妈妈总担心你暑假不回家会有什么事,你还好吧?”
我绝望地接受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切,发觉妈妈所做的一切竟是这样卑微和丑陋。宿舍的门外挤满了人,原来,永顺叔几乎找遍了所有宿舍才找到我,而我们村的同学也借机把永顺叔的身份当作新闻予以发布,把我仅有的一点自信彻底粉碎。
带着隐私被曝光的屈辱和愤怒,我一把打翻了母亲让永顺叔带来的一篮子家产的水果和为我特意腌制的咸菜。我鼻子一酸,冲着他大吼:“你算老几?我是死是活用你管啦!”
永顺叔脸上的惊喜被彻底定格为一尊痛楚的雕塑,他弯腰驼背地愣在那里。许久,他才恢复神志,背过身去,从贴身衣兜里颤抖着拿出了我这个学期的学杂费,转过脸来,已是泪流满面了。在同学惊诧甚或是鄙夷的目光中,永顺叔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篮子,微驼着身躯蹒跚着离去了。
我伏在床上,嚎啕大哭了一场,隐隐觉得是不是有些过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反复思考我家发生的这一切。这些想也想不清的问题一直苦苦折磨着我,但我已经学会用冷静的目光去重新审视这一切。
一九九八年春天,母亲捎信到学校,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抽时间回家看看永顺叔,他为了给我积攒明年考大学的钱,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去了很远的个体采石场干活。为了能多挣几个钱儿,他白天装石料,夜晚打更,每天休息很少,因过度劳累,搬石料时被砸断了一条腿。
回到了家里,看到躺在炕上的永顺叔五十几岁就满头白发,满脸都是密密的皱纹,这些都是我们这个不幸的家庭给他刻上的过早的沧桑。那条缠着绷带的腿木然地横在炕上,像烙铁一样一下子灼痛了我的眼睛。永顺叔虽然以一个人们所不齿的身份进入了我的家庭,但他始终在不折不扣地承担着父亲的责任,这一点,连父亲都给予了理解,作为深受哺育之恩的我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
想到这些,我激动得一下扑到永顺叔的床前,哽咽地叫了他一声“爸——”
十多年过去了,母亲终于盼来了女儿这一声深情的呼唤,她一下扔掉了准备给永顺叔服的草药,以手掩口,泪雨滂沱。
一九九九年腊月,我以大人的身份办了一件漂亮事:那就是“逼”着二老去婚姻登记机关办了结婚登记证。母亲和永顺叔嘴上不说什么,可脸上始终笑着。我知道,主要是因为我的原因,这一天的到来显得是太迟了。但最后,这一天毕竟来到了。虽然我从来就不赞成他们的私情,但生活本身赋予人们太多太复杂的内容,而对这些内容的理解和接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对我来说,正是这些年来永顺叔对我们倾注的心血和深情使我发生了改变,而我从他身上也确实发现了父亲的光辉。
过年那天,我叫了一声爸,又叫了一声妈,叫得他们喜滋滋的。完后我问爸要压岁钱,妈说你不是你永顺叔养大的吗?我说今天这钱不一样,这是咱家的大喜的日子。妈的脸一下被羞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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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sa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