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上的歌
是他教我唱歌的。坐在他破旧自行车的前杠上一起穿越整个小镇回家,然后我们唱歌,啦啦啦,啦啦啦,不成调子,但声音洪亮。我毫不怀疑,有一段时间我们成为小镇中除拾破烂儿的张二外,另一对最受人瞩目的疯父女。都是一些古老的歌曲,多年以后我甚至羞于在人前唱起,或许也忘记了是什么歌曲。但是我始终记得这个:我们两个一起唱歌,大声唱歌,无比欢愉,没有烦恼。
某一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本镇规模最大的一场堵车。我们从南街跑到北街,穿越每一条可能的小巷,但是哪里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丢下自行车,把我举在脖子上,从人群中一步步地挤出去——我被高高举起来,只能俯瞰那些人群。就这样,突出重围。
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谈起那一天,十二月三十日,本镇规模最大的一场堵车,我毫发无损,而他狼狈不堪地挤破了一件衬衣。
旅途中的汗衫
他很胖,缺乏运动,就像一只养尊处优的熊猫。每一个假期,我们都会一起经历一场狼狈的旅行。一般是夏天,他穿同一件汗衫,而且必定是从当地买来的很丑的纪念文化衫。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臭得任何人都避而远之。
有一年长江涨水不通航,我们被迫流落到武汉。那真是我记忆中最为炎热的夏天,我一直躲在旅店里面吹空调。他一次次跑出去,烈日下面的大胖子,问火车票,问飞机票,问什么时候通航。
最后还是去了黄鹤楼,被他拖去的。他爬到楼上突然诗兴大发,旁若无人地开始大声朗诵诗歌。他念起诗歌来的时候,就以为自己是李白,小眼睛在厚镜片后面闪闪发光,不管别人惊讶的眼光,也不管我尴尬得想要跳楼。
后来终于回家了,挤在一列装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火车上,我累得要死,靠在他身上一路大睡。半途醒来,看见可怜的熊猫大汗淋漓地睁着小眼睛给我打扇。我问他要睡吗,他笑着说不困。
试卷上的小意外
现在我要很羞愧地谈到他的职业,他就是出语文考试卷的人。我必须承认这真是我童年的一个噩梦。每次期中或者期末语文考试,我必定早早交卷一路狂奔回家,免得被我愤怒的可怜的同学撕成碎片。
他经常出人意料地在试卷上搞一些比如梨花什么时候开、小麦哪里先成熟之类的天怒人怨的语文考试题目。我回去骂他,他就嘿嘿一笑,他说这都不会,这是生活常识。
那时候,我常常想,他要是不出题了多好。现在,我依然这样想,特别是当我看见他在深夜一两点还坐在电脑前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的时候。有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接那么多工作,他装得很高尚地说,他不接工作,怎么赚钱?不多赚钱,我怎么买衣服臭美?
他居然把我描绘得如此卑劣,我很愤怒。于是我常常坐在他旁边像特务一样监视着他,直到他终于投降上床睡觉。
错位的礼物
他是一个总体来说很抠门的男人。据说当年和我妈谈恋爱的时候,只给她买过一枚七分钱的毛主席徽章。这让我一方面为我妈不值,另一方面又疑惑他对我一贯的慷慨是否包含了某种不可告人的恶毒目的。
很小的时候,他给我买过一个芭比娃娃,忘记多少钱了,反正很贵。我很喜欢那个娃娃,每天放学都绕路到商场去“瞻仰”。他发现了,就买来送给我,感动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说起这事就要眼泪汪汪。
但他显然没有对我的礼物报以同样的感激。我卖稿子赚了钱就给他买衣服。某一段时间,我狂热地喜欢给他买一个北欧牌子的男装,因为模特穿起来很帅。他总是狂喜地接过去,但穿了一次就束之高阁。每次我看见他又把穿了“几万年”的破衣服穿出来,就很愤怒地问他为什么不穿我给他买的那些。他闪烁其词老半天,最后终于对我吐露那些衣服没有口袋。没有口袋哪里放打火机?他说得理直气壮。
他给我另一种礼物就是书。无论他去哪里出差,都会去当地最偏僻的角落给我买很多盗版书回来。然后献宝一样翻给我看,配以详细的说明解释。有一段时间,我写一个关于西晋的长篇小说,他就到处去给我买中国古代民俗服饰之类的怪书。奇丑的封面,怪怪的味道,粗糙的纸张,都是我最厌恶的盗版。但是,很有用。
他出差的时候还会偶尔给我买些衣服。就像我给他买的衣服好看得他不敢穿那样,他给我买的衣服难看得我从来都不敢穿出去。偏偏他就会一次次问我怎么还不穿,我只好拍马屁地对他说,我要等到一个重大的好日子穿。
然后就像每一个故事一样,这个重大的好日子在本世纪结束之前都是不会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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