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之后去了许多向往的地方,乍暖还寒的广袤草原,杨絮纷飞的四月京城,尘风浩荡的千峦深处,夜听秋雨的江南小城,落叶寒霜的陌生田园,冬水凝重的平静海边,但这些都阻止不了我对家乡小镇的想念。每当孑然一人辗转反侧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在灯火阑珊处洒脱又时常迷惘的身影。
一
不知什么时候起,小镇的街灯开始彻夜不眠,以前一般到深夜十一点左右就一片阒然了,它就像一朵花随着夜深安静地收敛色彩,与长在曲折小径枝头的寒村小庄一同沉静在黯然的夜空、明灭的阑干下。
王黾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对他而言当时有太多东西比他上学更重要,新开的游戏机室,一群关系暧昧的女孩,还有他那一直珍爱黑色摩托车等等。我小学初中学习一直没有他好,但我的生活很平静,平如小镇北面的千亩麦田,静如小镇南面不温不火的秋水。在没上大学之我一直笃定自己不喜欢上学,但似乎又没什么适合我做的,没什么可以成为我的羁绊,所以在没明确理想,没看清前途的情况下,我选择听长辈的话,虽然没有什么新奇,至少保险。上完大学之后才明白,无论学到什么,没上过大学就是一种损失。
“四婶,王黾呢?”上午九点左右,我收到一所普通大学的通知书后首先跑回家领零用钱,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王黾家。
“死啦!”王黾的妈妈正气鼓鼓地在洗被单,隐约看着被单上有一块血渍,又是一个处女。每当这时候我总忍不住骂他,你***也留几个处女给别人!王黾则是一脸得意笑容。自从小学六年级时被一个风骚的女人弄开包皮之后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直到现在十九岁,他都记不清和自己有染的女孩到底有多少。经常会有女孩哭哭啼啼找到他家,有时一家人正在吃饭,面面相觑之后,他会很努力地想一阵才想起和那女孩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的事,想起来还好,想不起来就只能两眼悻悻地听女孩连扯带编地哭诉。
“这呢!”王黾透过楼上窗户冲下喊。他家的二层小楼已经相当旧了,地处老街,与老街色调相符。倒是他家楼下开的游戏机厅张灯结彩与周围格格不入,我曾劝过他到新街去开,他总是搪塞说老街有人气,后来才知道他家的钱已经被他败得差不多,多数是用在处理哭着找上门的女孩身上,没钱再去租新的店面,只好把楼下收拾收拾凑合着开。
王黾已经起床,长发蓬乱难掩一脸不羁,难怪一些和他好过的女孩说他怎么看怎么帅,坐在新买的凸起12寸屏电脑前打“红警”。当时这是小镇最时髦的东西,比崭新摩托车更吸引女孩注意。
“什么时候买的?”我坐到被揭去被单床单的床上。
“昨天下午。”他躬着腰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硝烟弥漫的显示器,熟稔地操作着鼠标。
我懒懒地往床上一躺,闻到一缕幽幽的臭味,然后从头边的枕头下拽出一只女孩的袜子,“原来女的脚也臭啊!”我一直以为脚臭是男人的专利。
“费话,还有更恶心的地方呢。”他依然盯着眼前,为了他的战争珍惜时间吝啬目光。
“哪里?”我将那只小巧鲜艳的袜子扔到一边,嗅了嗅手指,臭味不大,没染到手上。
“你以后就知道了。”
“吃饭了么?”既然他避开那个话题,我也就差不多知道他所指哪了。
“没,天天喝稀饭,吃够够的。”他脸上显出嫌恶的表情,因为他妈喜欢喝粥,所以他家每天早上基本都是粥,玉米的小麦的小米的八宝的,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那正好,再等一会,我请你喝酒。”
“喝什么酒?”他还没转过脸来,不过我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
“我收到大学通知书了,今天早上。”我平静地说。那所大学名不见经传,没有值得我高兴或炫耀的地方。
他停止了手下的指挥,转过脸勉强一笑,眼中掠过一丝失落,取过电脑桌上的烟,掏出一支点着,说:“好啊,要不我请吧,你的钱还得问家里人要。”
这时他爸爸重重地踢一下门,大声喊道:“快下楼看机子!”
“那你干嘛啊!”王黾不爽地冲着隔在门外的爸爸大声喊。
“我打麻将去!”外面振振有词地回应。
我见王黾仍坐着没有开门的意思,便起身打开门。他爸爸见是我,愠色很快释散,笑着说:“小杰来了。”
“嗯,我去帮你看机子吧。”我已经不止一次帮他们的忙了,他们父子一旦犟起来就是大小驴,谁也劝不了。
“呵呵,好,给你钥匙。”四叔把锁有游戏机币和钱的抽屉钥匙交给我,然后乐呵呵地哼着小曲下楼去。
我转脸看一眼王黾,他正面对着已经显示失败的显示屏失神,我没说话,关上门顺着楼梯走下。楼下大厅里有十几台大型游戏机四台老虎机,没有营业执照,不过派出所派长是王黾爸爸的战友,在小镇里派出所所长最威风,整天牛烘烘的,简直就一持电棍的土匪,所以这游戏机厅一直相安无事。屋里有五六个半大学生,小一点的在奋力地转着把子拍着按纽,打各种各样的恐龙,大一点的则围在老虎机前尖着脑袋想赢钱,这玩意早被王黾调好了,吃币多了就按比例稍吐一点出来,永远不可能亏本,那些来赌的学生则妄想能赢,就算有时能赢一点,也是输的引子,提高日后来输钱的兴趣。
约莫半个小时,王黾穿着一身合适的衣服打扮得很帅气,走下楼从我面前的抽屉里拿出一打十块钱装到身上,说:“走,吃饭去。”
这时,他妈把被单衣服晾好走进来,见他一身打扮又拿了钱,皱着眉头愤怒大骂:“又要死去哪!”他们一家三口脾气都烈如烧酒,有一次家庭大吵,三个人拍桌子砸板凳,差点没把楼拆了,那场面何其壮观。不过脾气大的人一般都比较大气。
“小杰考上大学了,我请他喝酒去。”看得出王黾没情心争吵。
“噢,身上钱够吗?”他妈也是性情中人。
我笑着说:“呵呵,我请。”
“那哪成,你考上大学特地跑来告诉王黾就说明你看得起他,怎么能让你请呢。”四婶和其他妇女一样对大学总是抑制不住羡慕,“你看人小杰,你当初要是上现在不也考上大学了。”
“别说那没用的。”王黾不耐烦地说,然后转身去推摩托车。
我们在小镇通往县城的公路边一家叫龙泉的小饭店喝酒,一人五瓶,直到下午两点才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太阳偏斜浓云叆叇,轻风飘扬,路树摇曳,都喝美了,不敢骑摩托,于是我们坐到路边的一截短粗的杨木上闲聊,醒醒酒再回去。这时,我们初中同时张艳骑着自行车像只蝴蝶翩翩而来,王黾醉醺醺地冲她招手,她不但没理会反而把脑袋扬高不屑地扬长而去。王黾悻悻地望着翩翩飞走的她,纳闷地说:“她怎么这么怪异?”她在初中时曾是他的女朋友,当时分手时要死要活的,在王黾家守了他一个多月,他则躲在我家像躲瘟疫一样不敢回去,直到她上了高中以后仍不时来找他,还曾扬言要和他私奔,他没愿意。
“听说她考上了南京邮电大学。”我估计她的不屑出自这里。
“那大学好吗?”
“相当好。”
“操!”王黾愤怒地将一块无辜的碎砖块踢飞,然后露出邪恶的笑容,坐到我身边说:“嘿嘿,你信不信我能叫她上不成大学,不要一个星期我就能带她离开,让她一辈子别想踏进大学门。”
“你少做那坏种,人家已经被你害得够苦得了,现在气气你也是她应有的权力。”我一旦喝多就把持不住,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我还真信他有这本事,别的不敢说,对于女孩他了解得比谁都透彻。还好他只会创造故事,不会写故事,不然今天这篇文章就应该是他的自传了。
“唉,算了。”他沉默一会又说:“我从来没有羡慕过你,今天是第一次。”说着他脸上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没一会就趴在一旁吐起来,吐完擦一下嘴接着说:“第一次,但是我不后悔!怎么活都是活,快乐就行,你就对不对?”
“对,对,快乐就行!”不可否认无论怎么样生活,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快乐那就算对得起自己,如果再能活得有意义,那就是生命额外的收获。
傍晚时分,我们酒醒得差不多,骑摩托车返回小镇,在街头有个打扮比较前卫的女孩尖声喊王黾,但他佯装没听见,疾驰而过。
“那个女孩叫你呢。”我提醒他。
“不想理她。”他对不再感兴趣的女孩一般都这态度。
半个月之后,我提着行李,站在行人寥寥冷清的街头等待最后一班去县城的公交,然后去往已经准备好给我青春添彩的大学。王黾从身上掏出一盒烟递给我,说:“也不知有什么好送你的。”
“我不抽烟,你知道的。”
“拿着,去散给新同学吧,好说话。”说着他将烟硬塞到我口袋里。
沉默,语言成了交流的障碍。未央的夏风徐徐吹来,漆黑的苍穹繁星点点,偶有农用三轮车“嗒嗒嗒”响过。不久,公交来了,爸爸提着行李先上车。我转脸看着王黾,忽然做出一个矫情的动作,展开手臂。他笑着歪一下头,同样展开双臂和紧紧我拥抱,“保重!”
坐在公交车上,我看着他一向洒脱的身影倏地蜕化成了孤独,落寞在灯火阑珊处,心头的难过弥漫开。以前我们形影不离,现在我走了,留下他继续扼守着小镇的平庸的欢乐,更迭的四季,喧嚣,灯火,清风,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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