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一个场景。那是小学时代一个冬天的某个清晨,我望着一树一树的雪霜发呆。确切的说,我是被那平生第一次见到的景观惊呆了。我的发呆被走过来的父的亲声音打破。他说,你看这么漂亮的景色,你该写一篇作文描写一下。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再把目光投向那满树的雪霜,我的脑海里闪现一个词,叫做“美丽”,再用力想,多了一个程度副词,“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我的脑海被这三个字占据了全部。不是我被那美不胜收的景色惊得愕然,而是我在想,这三个字能够成一篇作文吗?当我发现答案是否定时,我甚至开始憎恨那三个字,它们此刻如此无力。或者说我把自己的羞愧难当转嫁到了这三个自身上。因为我词穷到想不出其他任何词汇来形容这场震撼心灵的美景,于是我逃离了。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满树的雪霜是有名字的,叫雾凇。也至少还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晶莹。可是在那场第一次的邂逅中,我没有想出这个词以及另外的词语。那像是一场演出已经万事俱备,我站在台上,忽然失了音,木然地不知所措。尽管当时的观众只有父亲一人,或者说他只是路过的无意抬眼,也就是说并没有观众。可我依然不知所措,羞愧难当。我为我内心的震撼感无法用语言与那场美景对接而感到深深地难过。它明明在我心底滑过美好,惊艳,我才会被其惊呆,可我却无法回馈一场描述,这让当时的我无地自容。
或许,就在那一刻,我与文字完成了一场失败的初恋。是一场没有开始的结束,以至于至今还念念不忘。那也注定了我内心会生出与之为伍的热望。像是后来读到的一句描写自卑的小女生遥望她的意中人的话语,“我想努力读书,可以挣一份走近你的理由。”
那些热望随同青春期蓬勃生长,生长在内心的深处。潜入父亲的书房是我走近文字的第一步。我知道,那时我的目的已经不是写出一篇作文。内心滋生出的各种情绪驱使我寻觅一条通往灵魂出口的道路。那些被父亲规整放置的规范性作文书,都可以深深吸引我。由于父亲有很自我的习惯,就是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碰触他的书籍与笔墨。所以我的行为很隐蔽。尽量在他不在家时,在不开灯的黄昏,我躲在书房的角落忘我地阅读。或许,眼睛的近视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记得有一篇文字的题目叫《苦荞花》,那里描述的农村女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辍学,然后在田地里不停地摘着苦荞花,直到有一天她离开了,不知去向。我动情地寻找作者的联系方式,我想问问他,那个苦荞花去了哪里了?可不可以让我问问她,过得还好吗。也许那只是一个杜撰的故事,但纠结了我很久。
直到父亲为我订阅了杂志,我的阅读转为地上工作。每个月接收到杂志时,都是我内心的盛宴。记忆仿佛出现了错觉。似乎每一场阅读都都伴随着窗外的白菜花开与杨柳轻摆。抬眼望向天空,无不是深邃的蓝色幕布衬着洁白的云朵。我想说,美好。那样的时光真深情啊。我走进文字里去,走出来,再走进去。尽管那只是一本叫做《作文》的杂志,可对于一个在沙漠中行走的人,那就是饥渴与疲惫至极时遇见的一片绿洲,充满感动与感念。初中毕业考之前的模拟,我的一篇文字被判为满分,据说被当做范文在整个校园里流传。也许,那一刻,至少可以减轻一些当年我面对雾凇无法表述而生出的羞愧。
有时候,热爱发生的悄无声息。以至于失去时才感到巨大的空洞。那份杂志随着初中毕业考的结束被停止了订阅。那个漫长的暑期,我失落无比。我依然看见窗外杨柳轻摆,蓝天白云。我还看见有鸟飞过。但灵魂似乎没有了载体,怅然难当。眼看着秋天渐渐临近。我终于在一场微凉的秋风中泪流满面。第一次记录了情绪:原来我那么爱你,可是你已经离去,让我的心无处安放。没有你的日子,我日渐憔悴。没有我的日子,你是否风采依然?
姑姑站在身后,轻轻问,写给谁的?我回答,一本杂志。然后是她意味深长的笑。如今想来,那的确像一封情书,不,它就是一封情书,像是失了恋,我却无法轻声说再见。
随后的求学日子,离开了家,校园附近的书店终于让阅读变得放肆。清丽的,妖娆的,舒缓的,诡异的,那些文字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冲向我内心那无可替代的静谧领域。这个领域,与外界不发出声响。可在这个领域之内,时时上演着灵魂的舞蹈与欢歌。有时,像是一个独舞的孤魂,在舞台中央没有停歇地旋转。我的掌声抵不过我的热泪盈眶。有时,像是一个披着月光的声音,吟唱着心灵的旋律,让我无比安宁与宽慰。我书写在纸上的文字回应着所有的表演。像是无数相通的灵魂在暗夜里辨认着彼此,从一个异乡抵达另一个异乡。
借助文字,完成一场又一场的倾诉。每一场倾诉,和着欢声与泪水,像是一个又一个深情的拥抱,抚慰着伤口,温暖着灵魂。那温暖将多年前那场“失声”所带来的羞愧一次又一次地稀释。可是,那个时候,我是为什么会羞愧呢?在无数次地追问后,我或许知道了答案。被称为文字的你,许是我前世失散的恋人,在你抵达的第一次,我带着一世的思念却没有认出你。
用很多年循着线索辨认出了你。我牵着你的手,踯躅前行。看着你不离不弃的坚定神情,内心陡然生出伤感。我可以把你带向何方呢?甚至有一刻,我感觉达到了悬崖的边上。一些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起。“你或许该离文字远一点,它会带你到深渊”,“生活是烟火,精神是虚无,你可以更幸福的”。也许我曾有过瞬间的动摇。就是那一瞬间,我即刻知道我不可以离开你。当我凭想象与你保持距离的时候,如果那样,我发现我已经死了。
当你再次跳跃出来,我即刻兴奋起来,然后是持久的愉悦与安宁。我终于认定,你,是我的爱人。只有面对你时,我才勇敢地真实,我才可以拾起满地的惊慌,丢掉所有的不安。也许,这牵手的一世,不必惊天地泣鬼神。只是抚慰着灵魂走下去,稀松平常。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
是在我发现如果离开你我就会死掉的时候?是我的文字在满校园流传的时候?还是在我面对那满树雪霜发呆的时候?
都不是。是在很久以前。大约在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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