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记起今天是母亲十二周年的祭日,才觉得她真的离我越来越远了,远得使我把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就要慢慢淡忘掉了。十二年前的这个日子,她临终时躺在我的怀中,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有不尽的言语,却化作了沉默,那双亮亮的眼睛从此刻在我的心中。
母亲刚去世时,没有觉得她已经离我而去了,并没有感到太多悲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母亲的思念变得越来越强烈,想起来就不由得泪如雨下,心就一阵阵地疼。常常梦到她各种各样离开人世的场景,醒来后无法再入睡,母亲与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我第一次特别依恋母亲是在弟弟出生的那天清晨,我被同院的一位老奶奶莫明其妙地从屋子里推了出来,门从里面闩死了,我被关在门外。像失去母亲的孤儿那样,我第一次感到无依无靠,无助,无所适从,恐惧感攫取了,我特别害怕,就扑到窗前使劲地拍打着窗棂,大声地哭着,拚命地叫着“妈妈、妈妈”。哭了多久,我已不记得,只记得堂姐说我哭得像个“丧门星”,肯定是哭得时间很长,让人不胜其烦。
记不清我第一次晚上单独睡觉是几岁,可能是弟弟出生不久,大概是五六岁。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母亲要我一个人睡,我第一次感到母亲不要我了。虽然那时的房间很小,我的床就在母亲的床的对面,中间相距也不过一米,却觉得那么的遥远。我生性怯懦,没有反抗母亲的安排,默默地一个人上了床,却怎么也不能入睡。那一夜的月光特别明亮,透过窗纸洒在我的床上,我就在床上不停地翻身,以示自己的不乐意,更想惊动母亲,让她知道我的不安,来安慰安慰我。我在床上折腾了很久很久,母亲也许是太劳累了,没有听见我的声响,也许是听见了,装作没有听见,一直不理睬我。最后我又使出了“狠招”,故意把被子蹬掉,把自己裸露在冷冷的月光下,冻得浑身冰凉,希望引起母亲的注意,让我贴近她一起睡,最差也可以给我盖好被子,安慰安慰我。母亲最终没有理我,我在绝望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变成了一个可以独立的人,与母亲不再那么依恋。但我错了,母亲永远是孩子的依托,当孩子受到委屈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在我八九岁时的一天,母亲与二哥上后山拾柴去了,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到我正在和小伙伴玩,就让我回家。回到家中,掀开锅盖,锅中空空的,没有饭,我就又跑出去玩了。见此情景,又累又饿的父亲,突然发了火。父亲脾气一向很绵,我从没有见他发过很大的火。当他找到我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灾难”已经来了,还在继续玩,父亲走到我面前并不说话,劈头盖脑乱打一气,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下子呆在那儿任他打,旁边的人叫我快跑,我才知道跑走。往哪儿跑?我也懵了。胡乱跑了一阵后,突然想起母亲,一边哭,一边找母亲。又想起母亲不在家,就沿着向后山路寻母亲去了。其实并还没有跑多远,经过一阵折腾,我是又渴又饿又累,离家没有多远就走不动了,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母亲早一点回来。当大嫂找来时,我死活不跟她回去,非要等母亲回来不可,被她连哄带拽拉了回去。
我是在母亲的纺车声中长大的。过去农村很穷困,我家因家庭成份不好,受到了很多限制,更加贫困。全家人的衣服都是由母亲纺好线织成布后再一针一线缝成的。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才能做针线活。上小学时,我是在母亲的纺车声里入睡的,又是在纺车声里起床上学,感觉母亲一夜都没有睡觉,一直在纺线,从夜晚纺到了天亮。
母亲几乎不识字,唯一见她写的字就是“丁小”,最简单的笔画,一个两笔,一个三笔。那还是我刚上小学不久,不会写自己的名字,那天中午,父亲和哥哥们不在家,我要用新本,没有人给我写名字,我急得直哭。母亲赶着中午的一点空闲正在织布,看到我着急的样子,就叫我过去,接过本和笔,爬在织布机上,一笔一划,很认真地把我的小名写在作业本上,从此再也没有见她写过什么字。后来提起这件事,母亲失口否认,说她从来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我不由悲从中,母亲真是“目不识丁”了。但是,母亲特别支持自己的孩子上学,直到不能再上学为止,并不是她有多大的远见,贫穷使她知道学习的重要。在农村,重男轻女的现象很严重,很多女孩子上到初中就辍学了,象我这样上到高中的并不多。一位邻居爷爷就经常劝母亲让我辍学,可以早一点帮助母亲做钣和针线活,母亲不为所动,再忙再累,也要按时给我做好饭,从不耽误我上学,直到我考上大学,成为本村几年来唯一的女大学生。
上大学后,除了假期,一年大部分时间不在家,母亲就把我的床撤掉了。放假后,我就和母亲挤在一张床上,按照河南的老惯例,我睡在她的脚头。我有一个毛病,天一冷,手脚不活动就不会热,再加上年轻爱美,冬天也穿得薄,一天到晚手脚都是冰冰的,晚上钻进被窝后一时半会也不会热,我就尽量往一边靠,不挨着母亲。母亲却往我身边靠,最后把我的冰冷的脚和腿抱进了她温暖的怀抱。我的心一下子“砰砰”跳了起来,母亲呵,女儿走得再远,也走不出你的怀抱。
母亲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更不会对儿女“甜言蜜语”,我也承继了她的传统,也说不出多少话来,我们之间很少交流,有时坐在一起很长时间,我们很自然得一言不发,关系显得很淡。工作以后,独立的能力越来越强,感觉与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在我的婚姻问题上,我们的看法相去甚远,无法沟通,与母亲产生了深深的隔膜。从此以后,我很少回家,即使有假期,也以种种借口不回家,或者早早结束假期,从家中伧惶出逃,逃避来自母亲的压力。那时,我很愧疚,觉得老大不小了还让母亲操心,每次见到她,我就觉得自己好象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有一种理亏感,不敢面对母亲。每次见面,我都无言以对,总是阴沉着脸,避口不谈自己的婚姻大事。然而,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总是小心翼翼地刺探我,不是我的沉默使她的话咽了回去,就是顶撞她几句,把她的话噎了回去,憋得她两眼落泪。我们总是不欢而散,我与母亲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感情越来越淡,以为对她除了养育之恩外,不会再有什么依恋。
在母亲的祈盼中,我无奈地结束了单身生活,完成了母亲儿成女就的责任。婚后一年多,买房、生子、丈夫下岗接踵而至,菲薄的工资只够三口之家省吃俭用,偿还购房的借款更是无望,生活的重负突然象一座大山一样压了过来,而丈夫在兄弟姐妹中最小,根本不知道操心,在婆婆家这个新环境中,我不知道该向谁述说自己无法承受之重。生活的拮据,使从来不看重钱的我也学会了计较,害怕有大事情发生,总希望天上能掉下馅饼,正好砸到我的头上。运气不错,天上果然掉下了馅饼,那就是来自母亲断断续续的资助。每见到我,母亲总说瘦了,我成了她的无时无刻的牵挂,嫁出去的女儿,不是泼出去的水。此时,我更是羞愧难当,已经成家了,却立不业,不能孝敬父母,还要接受老人的帮助,真是汗颜呀!
儿子一岁多时,我接到母亲的电话,想来给我照看孩子,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来我家,让我既意外又高兴,意外的是她怎么想开了要离开家,她总是不放心父亲,不放心家里;高兴的是她没有到过我们单独过的新家,我也可以尽尽我的心。但是,她又说自己不太舒服,等过几天看好病以后再来。城市的医疗条件好,她却不来我这儿看病,我明白她是害怕给我增加负担。她以为自己只是胃不舒服,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不是什么大病,我们都不知道她已经病如膏肓了。不久的一天早晨,大哥哥打电话,说母亲得了重病,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她那年才63岁,不算是太老的年龄,况且总是从早忙到晚,从不叫累,印象中她的身体好像是失打的一样,虽然她知道她有一些老毛病,她绝不会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正好单位放假,赶回家把母亲接到洛阳的亲戚家,找熟人重新诊断,结果仍是身患绝症,做手术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当初,母亲的精神状况很好,行动自如,根本不象身患绝症的人,我还是不能相信,不死心地找专家保守治疗。
在亲戚治病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我与母亲多年生活最亲近的时期。我们在一起的话多了起来,谈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母亲一生中大部分是很苦的,只过上了十多年的好生活,也是她辛辛苦苦干出来的,她为全家能过上富裕的生活,透支了自己的健康。母亲总是在知不觉中谈起了过去,谈到了出身地主家庭所带来的不幸,谈到了她的婚姻的不自由,谈到了生活的艰辛,等等,都是不幸的往事。过去我们很少进行深谈,母亲的一些事情都是我从别人口得来的,很少听她亲口对我说,我很想听她给我讲讲。但是,害怕勾起她痛苦的记忆,对她的身体不利,我就把话叉开了。后来才明白,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是多么错误。母亲对我说的话,实际上憋在心中多少年的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话,只能在亲人面前才能述说的话,是一位老人对成年的女儿要说的最后的话,我却没有给她说出心里话的机会。当她回到家中,没有再对其他人再说起过去,也没有再对我说起过去,她的心灵已经封存了。
母亲刚病时,丈夫的商店开业刚几天,我们又一次举借了大量的外债,父母和兄弟们知道我的困境,没有一个人为了母亲的病跟我要钱,我再次感到自己那么无能,活得那么失败,母亲花了多少心血养育我,在我需要报达养育之恩的时候,我却拿不出钱来。我只能做的是每个月争取请假一个星期,再加上另一个双休日,共九天的时间来照看母亲。在她还有力气的时候,她总要问我的情况,希望我能尽快好起来。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病得严重,感到自己不会好起来了,就把自己最后的积蓄,通过小姨转给了我。当我接住有零有整的钱时,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她一天天瘦弱下去,身体越来越弱,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很多的话。我们默默地陪在她的床前,只是在给她进食与大小便时,才与她简短的问候,没有一个人主动给她说话。都以为这样可以让她得到休息,看到她瘦弱的样子也不忍心让她多说话。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基本上是一言不发,一直是一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人知道头脑清醒的她面对病魔折磨想些什么,更没有人知道她这时需要什么,她想说什么。没有人与她交流,没有人懂得她的感受!这时,我才感觉到她那时多么寂寞,多么孤单!面对死亡,她独自承受!一个人承受了孤独,承受了死亡!
当我们得知母亲无法医治时,都预料了那个不幸的结果,在默默中揪心地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希望这个时刻来得再迟一些,再迟一些。当这个日子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觉得来得太突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来了。以前,总认为人之将亡,一定会象书中写的、电视上演的那样,精神会突然好起来,给亲人说话,交代后事,给人以暗示。现在才知道,回光返照,全是骗人的鬼话。那天,我刚喂她吃了几口稀饭,她觉得坐着不舒服,问她是否要躺下,她点了点头,我们就把她放下了。把她放下后,她突然睁着眼睛望着我,眼睛水汪汪的,一直看着我,有万千言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我,我成了放不下的牵挂。母亲无法言表的目光从此就刻在了我的心里,使我一生无法从心中抹去。后来常常梦到她的情景,情景有很多种,唯一不变的就是她要离我而去。
看到母亲的目光漫漫地暗了下去,我大脑空空的,不知道该做什么,还是小姨提醒我,要为母亲祈祷,不要放声哭,以扰乱她的心,让她的灵魂随真主而去。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放声大哭,太突然了,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面对亲人的死亡,亲眼看到一个亲人从此没有了声息,永远消失了,我不知所措。我默默流泪,不停地为母亲祈祷,希望她进入天堂。我相信她也一定能进入天堂,因为她是一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每天再忙再累,都要做礼拜;一生谨小慎微,不越雷池一步,遭受再大的苦难都能忍耐,从不抱怨;与人为善,没有与人吵过嘴,即使受人欺负,也不会还口;乐善好施,真心出散财物,接济穷人,许多人都说她做善事心最真。
送走母亲过完“七”后,我才对着镜子梳头,突然发现一根白发直直地树在头顶,一种天老地荒之感袭上心来。想起了一个老辈人说过的话,大意是说父母是子女与死亡的隔子,他们把子女与死亡隔开,有他们在,子女就不会有事。如今母亲去了,我的头顶的隔子塌了一半了。看着白发,面对母亲的过世,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此要永远离开母亲的怀抱,再也不是长不大的孩子了。
母亲刚去世后,我很悲痛,但是那是一种刚失去亲人的本能,没有觉得切肤之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对我的好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每次想起她,我的泪就不由自地流了下来,心就揪着得痛,不能自已,特别想念她,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真的是离我而去了,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人再象她那样牵挂我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回报她了。当我生活条件好转后,“子欲孝而亲不待”,这种无以回报的缺憾更是折磨着我,我唯一能做的是为她祈祷,来减轻我的罪责感。
今天是母亲的祭日,诸多的往事涌上心头,千言万语难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我只能告慰母亲的是,我的生活与别人相比虽然不很富足,但我已觉得很满足;对于生活,我也象她一样,虽然有很多的不尽人意的地方,我已经学会了承受,能独自担起生活的重担,我不会压跨的。母亲,请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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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sa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