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诚总带着些许傻气。
他皮肤黑,却爱穿白衬衫;他略有些口吃,却爱在课堂上突然站起来反驳老师的观点。
我和孙诚之前没有交集,大四上学期,突然亲密起来——全年级只有我们两个人报考中国思想史专业的研究生。
临考前的一天,我俩在教室里对着收集来的各校试题进行研究,孙诚猛然抬起头,他说:“我只是去拼一下,我考不上的。”
那年孙诚果然没有考上,他专业课第一,英语是所报考院系所有考生中的最低。毕业散伙饭,孙诚喝醉了大哭,他说:“我这辈子有两件事永远也做不成——学好英语;能有一个女孩肯嫁给我。”
我们班被他追求未遂的好几个女生脸色都变了,男生们则玩笑着嬉闹着架起他的胳膊,把他往寝室拉。一路上,孙诚拍打着别人的肩膀,在校园里留下他的呐喊:“苟富贵,勿相忘!” 两年后,孙诚才和我联系。
他加了我的QQ,他说,过去两年里他花了不下3000个小时在英语上,终于,他现在在西部某师大读研,读中国思想史。
我佩服孙诚的毅力和对理想的执著,我祝贺他,他却有些黯然:“我女儿今天满月,可我离家万里。”
求偶困难户孙诚不但结了婚,还有了女儿,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忙追问,孙诚掩饰不住欣喜,一边给我发他女儿的照片,一边向我细数这两年他的经历。
这两年,孙诚在家乡的某镇中学教书,白天上课晚上复习考研。学校宿舍中,他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又第一个亮起。渐渐地,孙诚吸引了一个姑娘的注意。她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她爸是镇上一个厂的厂长,起初嫌我家在农村,穷,兄弟又多,不同意;但她很坚定,直接搬到我的宿舍来,她家人没拗过她。”
看得出,孙诚颇为骄傲他的婚事,而他的家人也终于为他感到骄傲。
“我考上研了,岳父高兴得放了鞭炮,摆了好几天的流水席,我是我们村也是那个镇唯一的研究生。岳父说,让我只管读书别牵挂家里,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他都包了。”
我真正再见到孙诚,又过了两年。
孙诚还保持着一激动就说不清楚话的习惯。他结结巴巴地和我话旧事,谈此次北京行的目的,一是为论文做准备,二是报考某校博士,来见导师。
他的书呆子气比以前更重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他的论文——从某个角度探讨“仁”,我插不上话。有些冷场,我便问他家里的情况。
孙诚愣了一下:家里?都挺好的。女儿会说也会走了,老婆今年不带班主任,不是很忙。
我说:“她一个人带孩子挺不容易的,你如果考博又是几年两地分居。”
孙诚看着远方:“那有什么办法,她也知道找一个优秀的男人需要付出代价。不过惭愧,女儿这么大了,我还没抱过几次,以后我会补偿她们的。”
可是孙诚的运气并不好,不久后的考博,他名落孙山。
他这时才普遍撒网,到处找工作,但除了一所湖南某市的本科院校愿意接收他做辅导员,他再无别的选择。
一个深夜,孙诚上线了。他对我说:“我想离婚。”
这消息如同当初他说结婚了一样让我大吃一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说,老婆不让他去那所大学工作,因为离家千里,“她太自私,我现在才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毁了我的前途!”我仿佛看见孙诚在电脑的那端咆哮。
我问他,现在怎么办?他说,最后岳父和他达成协议,不工作,再考一年;明年考不上,就随便他去哪里发展。
我想,孙诚的婚姻出现裂痕,就从那一次开始。此后很久,他不再谈他的家庭,哪怕他后来去读博,他的同学也大都不知道他成了家。
一次,我因工作关系接待了一位王老师,聊起来发现,王老师与孙诚同校同系。王老师谈到孙诚,除了说学问不错,还强调很重感情。
我有些疑惑。王老师神秘地笑笑,原来某次长达一个月的学术会议,孙诚负责接待,与另一学校负责联络的女博士打得火热,分别之际,孙诚送行去火车站,当着众人的面,拉着女博士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一时间传为佳话。
我很震惊:“孙诚可是结了婚的,女儿都六七岁了!”王老师更震惊,看来她不知道,想必孙诚周围不知道的人不止她一个。
孙诚再来北京时约我吃饭,我看他的眼神便复杂很多。
他关于“仁”的硕士论文当年被评为优秀,所以博士期间继续做,饭桌上,他还在跟我谈“仁”,谈导师对他的器重,谈他打算毕业后,去国外做博士后。他的计划里没有家人这一项。
“你是不是后悔结婚太早了?”我问。
“是啊,当时年纪轻,经不起诱惑。”我没想到孙诚会这样说。
孙诚停顿了一会儿,慢慢说:“其实,我这次打算出国做博士后,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我越来越觉得和她没有共同语言,我要搞一辈子思想史,她连《论语》都看不懂,这太痛苦了。她家人也很庸俗,每每和亲戚朋友聚会都像献宝一样显摆女儿嫁了个博士,过几年就能托我的福不用工作了,他们就是在我身上投资,以后我也会补偿他们的。”
“出国后,他们就不太容易找到我,如果断就好办得多。”孙诚看来想了很久,决心已定。
孙诚是学中国思想史儒家方向的,在学校的时候,他常跟我说,最喜欢孟子的那句“吾善养浩然之气”。
他后来的论文大多和“仁”有关,他的文章里讨论了很多“不仁”。
我不知道他评判自己对婚姻的作为是“仁”还是“不仁”。
我还记得用作教材的《中国思想史》,封面明黄。那时我们热切辩论、诵读经典,他言必“君子如何如何”,我知道他在小镇中学教书的那两年,写字台台板下压着纸条,上面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结束我的学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抑制不住对孙诚的羡慕。
我没有他的坚持,我为了户口、糊口做一份与专业完全无关的工作,背叛了理想。
可我没想到,最终是孙诚背叛得更彻底,他背叛了爱情和婚姻,并用这种方式背叛了以之为业、研究终生的信仰——传道者没有践行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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