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忙于工作和学业,儿子一生下来,便送回了山东的老家,由父母代为照顾,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她才匆匆回去一趟,与儿子团聚。
所以小小的孩子,一直将她当成一个图画册里的“妈妈”的符号,见到她的第一天,总是不远不近,好像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让他觉得陌生的客人,想要亲近,却又怕会打扰了这个处处向他示好的客人。早晨起来便不见了人影,只听见门外有他的喊叫声,很快乐的样子,犹如一只小鸟在巢穴上空飞旋啁啾,知道那里有父母在,所以便叫得格外欢畅。
小镇不像城市车水马龙,知道他在外面与小朋友飞奔,走不丢,所以尽管很希望他能陪她多待一会儿,但也不怎么去找他,任他像一匹脱缰的小马,与伙伴们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逍遥。有时候他会频频地扭头,朝门口望去,假若可以看到她站在那里,他会玩得更加起劲,好似在舞台上,人家给点掌声,他便得意洋洋,表演得愈加惟妙惟肖。但是却不会再看她第二眼,好像这一看的力量,便足以支撑他到最后的曲终人散。
这当然是她的猜测。事实上每一次分别,他都表现得非常冷淡理智,甚至有些无情。他很少会出来为她送行,任外公外婆怎么劝说,他都躲在屋里,看动画片,或者跑到小伙伴家里去,拉也拉不回来。她常常为他这样的举止觉得难过,想着终究是没有在自己身边,心都离得那么远。甚至有一次,他的爸爸去了爷爷家里,他不明白,问外婆,爸爸为什么一回来就走?外婆笑着解释:宝宝想和自己的爸爸在一起,可是宝宝的爸爸也要和自己的爸爸在一起呀。他歪头想了片刻,恨恨道:那就让他和自己的爸爸待得够够、够够的!
她只当是童言无忌,并不介意,可是几个月后,她再回去,吃饭的时候,他突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张口问她:妈妈,你什么时候“死”?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外公伸手打他屁股,说:臭小子,怎么能咒你妈妈!他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却不再说话,只抱住外婆的脖子,像一只受了委屈却不知道如何倾诉的小狗。
晚上从母亲那里得知,几个月来小镇上相继有五六位老人去世,他站在人群里,跟着大人看那些死去的人被抬出去,送进火葬场,便总是一脸的紧张和恐惧,似乎,与自己相关的人,也会在某一天被人抬走,且再也不会回来。包括他心爱的外公外婆,还有爸爸妈妈。
第二天晨起,她隔着一堵墙,听见他在外面的胡同里,正与小伙伴们玩耍,声音非常响亮,不知是谁问他:宝宝今天怎么这么开心呀?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炫耀似的冲那人喊:我妈妈回来了!我妈妈从北京回来了!
他似乎有些答非所问的回答,却让她的心,倏然柔软下去。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他昔日的种种冷淡,明白她每次离去,为何他那么决绝地不去送她;明白他问她何时会“死”,只是因为想要她活得更长一些,他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小小的心里满得盛不下却又无法让外人看到的爱与不舍,还有孤单与忧伤。
而她,却那么自私地为了所谓的工作,让如此小而脆弱的他,便要与死亡、离别和思念,无助又固执地抗争到如今。而就是在那一瞬,她做了决定,不管怎样,要陪着幼小的他,找回属于他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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