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要怎样说出口
母亲是个哑巴，关于她是个哑巴的事情相传还有一段不小的历史。
那年，家乡的桃子长势喜人，一个桃子足有半斤重，鲜亮的外表，水嫩嫩的模样，所以刚上市的时候价格高得离谱。对我家来说，当然没有闲钱来消费这样的水果。
母亲抵不过我对桃子的诱惑而做出的种种纠缠，于是偷偷跑进了桃园，刚摘一个硕大的桃子揣在怀里，就被桃农发现了，桃农立刻放出狗来追赶母亲。母亲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回了家，当她把那个通红的桃子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看到她满脸的汗珠。不知情的我惊喜地问：“哪来的桃子？”母亲揶揄着说：“买……买的。”我兴奋地把桃子塞给母亲叫她吃一口，母亲拿来刀子削了皮递给我说：“妈买了两个，路上吃过了一个，这个留给女儿吃。”我欢喜地接过桃子吃了起来，母亲则在一边收拾起被削掉的桃皮。
半夜，母亲叫嚷着肚子疼，终于撑不住了，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昏迷了，医生赶紧问情况，就在父亲对医生描述母亲症状的时候，我突然看见母亲的衣兜里掉落出几片桃子皮，霎时，有泪花在我眼眶里打旋。
母亲哪里有足够的钱买两个桃子，她肯定是只买了一个，自己舍不得吃留给我，半夜偷偷吃削下来的桃皮。想到这里，我赶忙对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听完就说母亲应该是农药中毒，马上给母亲洗胃，折腾了一夜，母亲终于醒了过来，可不幸的是母亲说话的声音变了腔调，像公鸭子叫，异常刺耳难听。医生说可能是残留的农药腐蚀了声带。
第二天，那个桃农竟然找到了我们家，说母亲偷了他的桃子。母亲满脸羞惭地站在那里，父亲愤怒地抽了母亲一个耳光，陪了桃农一些钱，把桃农打发走了。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母亲偷桃子吃坏嗓子的事情传开了，小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了我有个贼娘。
小伙伴们把我团团围住，骂我是贼种，一边骂，一边唱歌。我站在他们围成的圈里嚎啕大哭，母亲听见我的哭声匆忙赶来，用她那极其难听的嗓音大声呵斥着同伴，小伙伴们并没有被吓退，当他们听见母亲煞是怪异的嗓音时候，反而更加高兴，他们不断激怒母亲，听到母亲呜呜地嚎叫后便捧腹大笑。
不懂事的我哭着推搡着母亲说：“都是你，做贼被人瞧不起，害我被别人嘲笑，你这样的嗓门还不如不要说话！”我哭着推开人群，撇下母亲在那里愣愣地站着。自此以后，母亲沉默了，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当我踏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带着母亲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本来就有病根的，再加上母亲常年不说话，声带渐渐萎缩，舌头也僵硬了，恐怕以后能恢复语言功能的希望很渺茫。
眼泪溢满了我的眼眶。当年，如果母亲能坚持说话，声带也不会渐渐萎缩，舌头也不会僵硬，更不会丧失语言功能。母亲只是为了我，她害怕一说话便遭到别人的嘲讽，提起她嗓子变坏的根源是因为偷吃了残留农药的桃子；她害怕别人指点着我说我是贼种。于是，母亲选择了沉默，这一沉默，整整是十五年。
我鼓励着母亲去练习说话，可每次母亲都是惊恐地环顾四周，直到确信周围没有别人才生硬地张开嘴，咿咿呀呀地说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母亲对我的爱是浓浓的，只是这样的爱怎样才能说出口？
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工作后的第二年，我谈上了男朋友，男友叫程夕，自己开了家物流公司，在圈子内也小有名气。不久，我们就准备在年底结婚。程夕说过年回家去看看岳父岳母，我打电话回家报喜，父亲听了高兴得合不拢嘴。我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母亲满是咿咿呀呀的喜悦声音。
除夕夜的时候，我和男友赶回了家中。父亲热情地把程夕拉到屋里，我环顾着家里一圈，却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我悄悄地问了父亲母亲去哪里了，父亲说：“哦，你妈去娘家送节礼拜年去了，晚点回来。”
除夕夜，万家灯火，鞭炮隆隆。我站在窗前悠闲地看着窗外的雪景，突然看见远处一个瘦小的身影，寒风瑟瑟，那个身影显得那样单薄无助。我心想，除夕夜的晚上，谁会孤零零地站在寒风中？每一个人都应该躲在温暖的家里，吃着零食，看着电视，烘烤着温暖的炉火。
正当我沉浸在思绪中的时候，一声爆竹的声响划破长空，五彩的焰火绽放在空中，霎时，外面明亮如昼。借着焰火的光芒，我看得真切，那个瘦小的身影不是我的母亲，又会是谁？
母亲不是去娘家送节礼了吗？如果已经回来，那她为什么站在寒冷的夜风中不肯回家？我慌忙地跑了出去，朝母亲走去。
母亲站在那里瑟瑟发抖，不时点燃的烟花照亮了四周，我看见母亲的嘴唇冻得发紫，头发上挂满了厚厚的冰霜，我心疼地一把搂住母亲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不回家啊？”
母亲咿咿呀呀地说着，继而又竖起了三个手指头，一阵比划。我终于明白，原来母亲早就回来了，她在这里整整徘徊了三个小时！
我有些生气，说：“你早就回来怎么不回家？要是冻坏了怎么办？”
母亲听了我的话像是孩子一样扑倒在我怀里哭了起来，然后，她找来一截枯枝，拉着我蹲在雪地里，只见她用枯枝在雪地上画起了画。不一会儿，雪地上画出了三个人。我借着雪光看着画，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和一个男孩手握着手依偎在一起，旁边画着一个捂着嘴巴的女人。母亲指着画里的女孩，又指了指我，意思是女孩是我；然后又指了指画里的男孩，又朝家里指了指，意思是男孩是程夕；最后指了指画里捂着嘴巴的女人，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说画的是自己。母亲继而又哭着捂住了嘴巴，朝画上的男孩摆了摆手，然后躲到了一棵树后面去。
我终于明白，不识字的母亲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她不愿回家的原因：她担心自己是个哑巴，会让我在男友面前难堪；她担心程夕会知道她变成哑巴的原因；她担心程夕知道她曾做贼偷桃子，而和我分手。
我终于忍不住泪水，把母亲从大树后面拉了出来，我说：“妈妈别担心，程夕不会看不起我的，放心吧。”我牵着母亲的手朝家里走，却感觉母亲的脚步踌躇不定。
爱要这样说出口
不久，我也做了母亲，每当我把女儿抱在怀里喂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母亲对我的爱。只是母亲对我的爱像是细雨一样听不出声音。
在我心里，有个总也解不开的心结：“你这样的嗓门还不如不要说话”这句话对母亲的伤害太大，母亲竟然做到了！她沉默了下来，或许在她内心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要说话，否则女儿会被别人嘲笑谩骂。
如果不是我对母亲吼出了这句恶毒的诅咒，如果我能懂事地原谅偷桃子给我解馋的母亲，或许母亲也不会就此沉默，以至于丧失了语言功能。怀着对母亲的愧疚，我把母亲从老家接了过来，让她过几天好日子。
这天饭后，我哄睡了女儿，母亲出去散心去了，我躺在沙发上迷糊起来，却浑然不知灾难正在一点点逼近。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母亲怀抱着小外孙女，看我醒来，激动地咿咿呀呀地叫唤。我糊里糊涂，怎么会在医院里？这时，医生看我醒来说：“你也真够粗心的，煤气灶上烧着水，自己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要不是你妈妈打来电话，后果不堪设想啊，以后注意点。”
我心里纳闷，母亲打的求救电话？只字不识的母亲怎么能记住那类似外文的绕口小区名？更令我费解的是母亲不能说话，怎么能打急救电话？
出院后，我抽空去了那家医院的120接警指挥室，我对工作人员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接警员给我调出了那天的报警电话录音。只听里面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120吗？你们快来罗马名城小区12栋501室，我闺女煤气中毒了。
我听得真切，母亲的嗓音虽然刺耳怪异，却异常清晰响亮！我不知道不识字的母亲怎么记住了“罗马名城”四个字，我也不知道母亲怎么能在沉默了这么多年后突然开口说话，我只知道，在我被死神渐渐拉近死亡的时刻，是母亲对我的那份最深彻的爱唤醒了在她内心深处的语言记忆。
然而后来母亲还是没能开得了口说话，也许母亲对我的爱总是像那样，至爱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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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sa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