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他懂事起,他就不愿跟母亲在一起。
为啥?母亲丑,不是一般的丑,是那种让人看一眼便想呕吐的丑。确切地说,母亲的丑全是因为那张脸,母亲的脸是被火烫伤的,整个脸颊几乎找不到丁点儿光洁的肌肤,一道一道的疤痕尤如一条条蜿蜒的蚯蚓交织扭曲在一起,五官已经全部变形,好像是胡乱堆集在一起似的,母亲的脸,狰狞而且恐怖。
母亲的丑,让他感到恶心。
每次上学或放学,他总是有意落在其他同学的后面,他不是不想和他们聊天,他不是不想和他们玩耍,他担心在聊天和玩耍的过程中,同学们提及他丑陋的母亲。
有一次,不知怎么,和本村的几个孩子吵了起来,吵到凶处,其中一个孩子狠狠地骂了句,你这个丑八怪的儿子。他一听,锥心般疼痛,旋即怒火万丈,顾不得身单力薄,像头猛狼样扑上去和对方斗在一起。
回到家时,已是鼻青脸肿。母亲正在剁猪菜,瞧见他这副模样,惊惶失措地放下剁刀,连连问他伤到那里没有。他愤愤地将书包往桌上一扔,冷冷地抛了句没什么大碍,便径直奔入卧室,闩了门,任母亲敲半天也不开。
他常常想,老天真是不公平,为啥偏要让他出生在这个丑女人的家里,为啥偏要让他的父亲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抛下他和这个丑女人成天在一起。
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出他的心思。
一天,母亲兴高采烈地叫着他的乳名,说要带他到村口张裁缝家做套新衣,他一听便慌了,吱吱唔唔,推托说功课没完成,其实他内心并非不想去,他实在不愿跟母亲一块出门,不想让别的孩子嘲笑自己有这么一个丑陋的母亲。
母亲却拉了他的手,说,走吧,功课歇一歇,裁缝师傅等着呢。
他火了,奋力甩开母亲的手,吼了句,要去你自己去,我不会陪你去。
母亲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生这么大的脾气,母亲从他惴惴不安的眼神中,似乎看出了什么,半晌,叹了口气,转身出了房门。
他瞧着母亲瘦小的背影,想,自己宁愿不穿新衣,也不和这丑女人一起出门。
没想到过了几天,他放学回到家,母亲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新衣,说,试试,看合不合身。
他试了试,新衣不长不短,不宽不窄,刚好合体。原来,母亲借了张裁缝的软尺,趁他晚上熟睡之际,替他量了尺寸。
虽然穿上了新衣,他却毫不领情,心想,要不是你这么丑,我犯得着这样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吗。
念初中时,他所居住的村庄离镇中学较远,所以只能住校就读。
别的孩子都舍不得离开家,他却暗暗欢喜,有一种解脱的感觉,自己终于可以不用整天回家了,终于可以不用整天面对那张丑陋的面孔了。
不过,周五放学后,他必定要回家,向母亲要下一周的伙食费。每次周五归来,母亲总是精心为他准备丰盛的晚餐,母亲说学校的生活条件艰苦,而他正在长身体,需要不断地补充营养。
然而,他很少与母亲共进晚餐,只要瞥见母亲那张丑陋的面孔,他的食欲便大减,他想,就算是鱼翅燕窝,如果面对母亲这张脸庞,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常常,他用大瓷碗盛了饭和菜,独个儿到院子里坐着吃。
开始,母亲很不理解,说满桌子菜,你干吗只夹两三样到院子里吃。母亲问他时,他总是回答说到院子里吃才有味口。问得多了,母亲似乎读懂了他话语中的含义,也就不再问了,只是每次他夹菜时,都会吩咐他要多夹点,一个星期难得回一次家,在学校是吃不到这样的饭餐的。
常常,他只是周五在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待母亲给了他伙食费后,他说老师布置的功课多,要赶着完成,便匆匆忙忙地奔向学校。连左邻右舍都看不过去了,问母亲这孩子念初中怎么就这么紧张,母亲总是替他解释说,这娃用功呗。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赶往学校,是为了不愿看见母亲的那张脸孔。
没想到烦恼还是来了,有一个星期,老师突然宣布要召开一次家长座谈会,要求每位同学的家长必须参加。因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老师特地点名要求他的家长发言。
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脑袋便“嗡”一声炸开了,家长座谈会,而且还要他的家长发言,这不分明摆着要让母亲参加吗。他简直不能想像一个奇丑无比、面目狰狞的女人坐在一群五官端正的人群中,那将会是一件多么尴尬的事。家长座谈会一开,毋庸置疑,整个学校都知道他这名尖子生有这样一个丑陋的母亲。
回家向母亲提起这事,没想到母亲兴高采烈地说,你这么争气,我一定准时参加。
他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心想,母亲只要往讲台一站,不用开口,所有的同学只要瞧瞧她这张脸,保证没有心情再听发言了。
那个周五,他吃完晚饭,将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递给母亲后,连觉也不想在家睡了,找了个借口便匆匆忙忙赶回学校。
星期一,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母亲的到来。令他没料到的是,母亲没来,来的是隔壁邻居张叔叔,张叔叔告诉他,他娘因为患了感冒,这几天嗓子一直喑哑,委托他来参加家长座谈会。
他大喜,心里不停地感谢上帝,幸亏母亲感冒了,要不然,今天,自己一定无地自容。
他哪里知道,其实,母亲一点儿感冒也没有。
他以优异的成绩成了全镇唯一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高中在县城就读,离家更远了。
起初,他每个月的月底回家一次,为的是取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但就是这样,他也嫌回家的次数多了,他实在不愿看见母亲那张丑陋的脸孔。
他开始利用双休日的时间,在离校园不远的一家杂货店打临工,两天下来,效益好的话,可以赚20元,20元,对于省吃俭用的他,足够维持一周的生活。
他窃喜,这下,终于可以不用回家了,终于可以避免看见那张丑陋的面孔了。
有一个学期,他竟然连续三个月没有回家。
那天,正上自习课,突然一个同学失声喊道,窗外那个是人还是鬼呀?
不约而同,所有同学的目光投向了窗外,他也不例外,不过,只瞟了一眼,他的血液便凝固了,呼吸也屏住了。窗外站着的那个人,脸颊爬满了一道一道的疤痕,宛若一条条扭曲在一起的蚯蚓,五官严重变形,像胡乱拼上去的一样。形象甚是狰狞和恐怖。
这个人不是谁,分明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的目光极力往窗内眺望,不用说,自然是在找寻他。
他赶紧取了本书,挡住自己的脸,心,因为紧张,砰砰直跳得几乎要蹦出了胸腔。他不能让母亲认出他,不能让全班同学知道他有这么一位奇丑无比的母亲。
有位同学忍不住了,问,阿姨,找谁呀?
根仔、根仔。母亲操一口泥土味十足的口音回答。
没这个人呀,找错了吧。同学回答。
哦、哦、哦。他又一次将目光瞟向了窗外,看见母亲一副很失望的模样,看见她缓缓转过身,步履蹒跚地离去。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庆幸,母亲没发现自己,要不然,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的脸真不知往哪里搁了。
对母亲的怨恨,自然而然地,又加重了几份。
过了几天,班主任叫他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张汇款单还有一个包裹。他一看,汇款单上是300元金额,寄款人正是他的母亲。回到寝室,拆开包裹,原来是一包已经炒熟的板栗,那是他村里的特产。寝室里的同学大呼小叫着前来抢食,说,你娘真好呀,不仅汇款给你,而且寄来了你最喜爱吃的东西。
他听着,心里酸酸的,眼眶,第一次润润的。
高考结束了,他被外省一所名牌大学录取。
捧着录取通知书,他欣喜若狂,感觉天是多么的湛蓝,风是多么的柔顺,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回,终于可以远走高飞了。
然而,狂喜至极,苦恼马上接踵而来,他必须筹集一笔学费,高中三年,母亲为缴他就读,已经欠了不少外债。
那段时间,他急得一筹莫展,茶饭不思。眼瞅着别的考上大学的同学,和父母一起出外游山玩水,他就想,自己真是倒霉,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看来,大学能不能念还是个未知数,成天,他闷闷不乐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母亲看在心里,急在眼里。
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别着柴刀上山去了,为的是一天能多砍几担柴,多卖几个钱。母亲还四处串门,向亲戚朋友借钱。
那天,天快擦黑了,仍旧未见母亲回来,他正疑虑重重,却见母亲手里持了木棍,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屋。原来,母亲一早便徒步,到五十里外的一位亲戚家借钱,路上不小心崴了脚,故这么晚才回到家。母亲兴奋地对他说,今天这趟收获不少呢,亲戚借了她2000元。他望着母亲那一头银白的乱发,望着母亲那张丑陋的脸孔,突然地,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
尽管母亲和他东借西凑,但开学的费用仍差一大截。时间却越来越紧了,离开学报到仅只有四天了。
他彻底泄气了,冲母亲愤愤地说,我就是这个命,不去读了。
有天,他正在家里发呆,突然,母亲在屋外高喊着他的乳名,他极不情愿地走出去,却见母亲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就连脸上那一道道疤痕也似乎绽放着光芒。母亲一见他,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说,这下,学费不用愁了。他打开油纸包,愣住了,里面是一撂百元大钞,整整二万元。
那来的这么多?他疑惑地问,语气里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有了这些钱,他便可以上大学了。
跟一位亲戚借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回答。
时间紧,你明儿就去学校吧。母亲又说。
第二天,去赶火车时,母亲对他说自己身体不好,不去送他了。母亲让隔壁邻居张叔叔送他去火车站。
在路上,张叔叔问,根仔,知道你娘那来这么多钱吗?
他迷惑地摇了摇头。
张叔叔说,你娘为了园你的大学梦,为了让你能够走出小山村,将居住的宅子卖了,正准备在村口搭个简易的水泥砖房居住呢。你娘知道你不愿她送,故叫我来送你。
他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娘,一下筹集了这么多钱。
原来娘,一直深爱着自己,一直疼爱着自己,而他,十多年来,却从未替娘着想过,不是嫌娘这就是嫌娘那,甚至,无数次刺伤娘的心。
想着想着,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涮涮涮如山洪般奔泄而出。半晌,他突然扭转头,朝村庄的那个方向扑地跪了下去,竭尽全力地喊道,娘、娘、娘、娘……
那是他自懂事以来,第一次这样喊自己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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