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读高三那年,哥哥和姐姐已经相继考到外地读大学,家里只剩下父母和她。五十多岁的母亲已经像个老太太,尘满面,鬓如霜。母亲变得温和了许多,有时候吃完饭,父亲会对她讲他和母亲当初怎样相遇。父亲叹息着说:“真真,你高考时不要报外地的大学,你妈一天天老了,我们都需要人照顾,你就留在我们身边吧。”母亲在旁边抽着烟,眯着眼睛望着父亲笑道:“我照顾你还不放心啊?我巴不得他们一个个都走得远远的,省得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招人烦。”
母亲身上的味道淡淡地飘过来,她心想:不用你逼我,我也不会留在家里。她要远远地避开母亲的味道。这么多年她惟一的梦想就是离开母亲,有一方属于自己的纯净天空,再也不用去闻母亲身上的味道。
那年冬天,那个菜市场被拆除,母亲失业了。母亲的失业,意味着这个家失去了最坚实的支撑,也意味着她的大学梦将成为泡影。有一次,她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她走到母亲的房前,房门虚掩着,她听见母亲对父亲说:“真真这丫头从小心气就高,不能把她给耽误了……”
原来母亲竟一直都是在意她的啊!她站在门外,心突然又酸又软,泪水成串地滴落下来。
母亲又在一家医院里找到了打扫卫生的工作。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赶到医院,拖地板、洗马桶……这份又脏又累没有人愿意干的活,母亲却做得很开心。
母亲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复杂,有时是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有时是清洗剂的淡淡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熟悉的缘故,母亲身上的狐臭味越来越淡了。
十九岁那年,她如愿以偿地考进北京的一所大学。其时姐姐已在北京工作,姐姐说:“以后别再让妈寄钱来了,你的学费我管。”她欢天喜地地给母亲写信,说以后不用寄钱了,让母亲辞了医院的工作。隔了几日,母亲来信说:“你姐刚工作,收入也不高,北京的东西又贵,你不能给你姐添累……”薄薄的信纸上,仍然是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
大二的寒假,她回家过春节,在小城下车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天下着雪,寒气逼人。她走出车站,搓着冻僵的双手,急步往家赶。刚出车站,就听见带有陕西口音的吆喝声:“烤红薯,香甜的烤红薯……”她慢慢走过去,那人远远地就招呼:“要烤红薯吗?买一个吧,刚烤好的,又甜又热乎……”
直到她走近,母亲才怔了怔,扑过来为她拍肩上的雪。她很想拥抱一下母亲,却没有。母亲把她拉到炉子旁,把一个烤红薯放在她手里,一迭声地问她:“冷吗?累吗?甜吗?”
那天晚上,她帮母亲推着车一起回家,一路上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我上了年纪手脚不灵便,医院的活人家不让做了;我现在卖一斤烤红薯能挣三毛钱,一天也能挣不少钱呢;你哥和你姐都常给我寄钱,你在学校一定不能替我省钱,要吃好……”
她跟在母亲身后,泪水悄悄地模糊了双眼。
研究生毕业后,她拒绝了北京好几家大公司的挽留,执意回到老家那个小城。这时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很歉疚地说:“你留在北京发展多好。你来这小城,真是委屈了。”她笑着跟母亲说:“北京再好,没有妈妈,心中就会很失落。”
母亲笑,不再说什么,起身收拾碗筷,却背过身,手在脸上迅速地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远远地就听见母亲和一群老太太在街口聊天。母亲说:“我家的真真从小就任性,北京那么大的公司请她,她偏不去,非要回来陪我这老太婆……”母亲的嗓门仍然粗大,但在那陕西口音里,分明溢满了喜悦。
母亲突然对做菜来了兴趣,每天她上班后,母亲上街买了菜回来,仔细研究各种菜的营养和搭配。母亲一直是个粗糙的人,这么多年她一直忙于生计,并不曾认真做过一顿饭,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像个女人。
她每天晚上下班进门时,母亲已经在餐桌旁守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她。她吃一样菜,母亲便在旁边不住地问:“怎么样?不咸吧?煮得是不是有些软?哎呀,这道菜我忘了放糖……”
帮母亲洗澡时,她早已闻不到母亲身上那种刺鼻的狐臭味,闻到的是淡淡的油烟味。
母亲被查出肺癌时,她一点儿都没有吃惊。多年来那些劣质香烟已经重伤了母亲的肺。她没有责怪母亲对烟的嗜好,她无法想象,这些年来如果不是那些劣质香烟,母亲将如何打发那些困苦难挨的日子。
母亲躺在医院里,她趴在母亲的病榻前,将头埋在母亲的胸前。母亲身上的狐臭味、鱼腥味、汗酸味、香烟味、消毒水味、烤红薯味、油烟味——这些为了养活一个家而产生的味道,此刻全都消失殆尽。她闻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种淡而舒缓的芳香,才是母亲真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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